六月六号,16:12。
青春易过,现在是炽热的六月。
夏柒柒想起村里后山那满山坡的蓬蒿茅草,深秋时节,枯黄黄地倒伏成一片,雀鸟在其间忽隐忽现,啄食剩余的草籽。初春时候,衰败之间冒出点点嫩绿的新芽,她和妈妈四五月份路过那里去打节苔、采椿叶,时常会感叹造物神奇——这山河繁荣亦会枯萎,季节老去,不恋明时。
山间盘绕的路径,会传来不知名的虫鸣,无数的人一代代从那条路上走过,今天的是我,明天的是谁?
飞蛾在夏柒柒的错题本上扑棱着翅膀,校长在他养的鸽子脚上绑了十一眼鸽哨,校园里能听到哨声,明天高考。
温迁的脸上坚毅而略带忧愁,“老班那么保守的人,肯定不会穿旗袍。”
夏柒柒:“我觉得会。”
王献:“别争了,咱落纸为证,输的人放假了请吃饭。”
奚云:“这个可以有。”
三个班长做见证,夏柒柒起草了一份契约,全班同学分做两拨各自下注,签上大名,按好手印,加盖了班级公章。一式三份,三个班长各保留一份。
六月七号,7:06。
老班穿着紫色的旗袍来送考,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六月八号,17:05。
天上在下大暴雨。
终于考完了,书丢一地,乱出了一种整齐感。
教室黑板上写着请假条,原先聚在一起的人就要各奔东西了,夏柒柒一字一句把请假条读完,在最后续上: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17:31。
在寝室三下五除二收拾完东西,夏柒柒去花店买了一束花,金百合配红蔷薇。
站在路边等公交车,一辆车在旁边停下,胡豆子冒着雨从车窗里探出头,把浮云蔡记的蛋糕递给她。
浮云蔡记是一家老蛋糕店,每天卖的糕点是限量的,不能预订,只能去店门口慢慢排队。
公交车上,看着车窗上蜿蜒的雨痕,听见两个人交谈,考差就考差了吧,“高三打基础,高四猛如虎。”
可事实上,“失败是成功之母”只是一种安慰,如果能一举成功,谁还会愿意失败呢?
车子再翻过一个山头,就要到木樨园西站,夏柒柒想起自己把档案袋随手放在柜子上,忘记了塞进书包里。
匆忙下车拦了辆出租去学校,拿了档案再回来。
司机中途绕路去西站,说是前面路段有辆车翻了。
18:49。
路过茶花沟,那里要建光伏电站,已经开始动工了。风一吹好多沙土,整座山像是被翻了一层皮,好丑。
夏柒柒收回视线,不去看了。
[番外]
若干年后,一个人懒散地坐在没起什么作用的光伏电站门口,嘴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脸凝重看着这片荒芜的山头。
唉……
[附]
6月8日17时44分,205路公交路线小幺山路段突发山体滑坡,公交车被落石撞翻,20多人遭活埋,已确认18人死亡……
——《百里市报》
[番外]
小时候,高慈的母亲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跟高慈父亲争吵不休,也会动手,叮咚锒铛,锅儿盘儿倒成一片。
只要没殃及到她,高慈就在一边写自己的作业,她的父亲往往只是忍着,很少还手。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高慈其实很佩服她父亲,眼睛都气红了,却还是没跟她母亲撕破脸皮。
……
那孩子跑着跑着突然摔倒在地上,磕掉一颗门牙,血糊在脸上,嘴巴先是一扁,再然后就哇地一声哭了,嚎啕大哭。
高慈走过去捡起自己的绘本。
“他比你小,你就不能让着他啊!”
不能。
“绘本给他会怎样!会死啊?”
那小孩母亲来找高慈母亲理论,话里话外都是让她们赔钱。
高慈母亲一手揪着高慈的耳朵,一手一下一下戳着她的额头。
高慈额头都被戳红了,拧着头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孩子――我本来就没多少东西,你为什么要抢我的?
……
高慈那窝囊的父亲,唯一的一次血气方刚,就是杀了他的老婆。
那一幕刚好被高慈撞见,原本她也是要被杀死的。最后一刻高慈父亲收了手,然后自杀了。
高慈打了电话报警,语气平稳冷静。
接电话的人听她的语气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小朋友,报假警是犯法的……”
高慈交过很多男朋友,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睡过,酒店开房或者去那个男生的家里。没有什么对或不对,应不应该,人本来就是动物,追求刺激和荒淫有什么不好,爽起来就能把很多烦心事都忘掉。
上大一的时候,有个室友会梦游,半夜起来踩着洗漱台爬上窗台,以十字架的形状挂在铁丝网上。或者抱着垃圾桶蹲在墙边,面对着一面墙梦呓乱语,捂着嘴偷笑……
寝室的人强烈要求她换地方住,但宿舍楼没有多余的空寝室,其它三人寝的人都不愿意她住进去。那个同学家里也不是很有钱,没法在校外租房子住。
高慈给寝室里的人提了自己的想法,“我跟她一起睡吧,她有什么动静我也能知道。”
只能这样了,有人愿意管这破事,何乐而不为?
晚上那个同学躺在高慈身边,“你不怕我吗?”她给高慈看自己的三只耳朵和十一根手指头。
高慈:“晚安。”
夜里,宋徽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慈,眨也不眨一下。
宋徽的梦游并没有好转,只是高慈睡在她旁边,她想要下床就会被高慈拦住。
两个人在一起日渐熟悉,偶尔也会聊聊天。
宋徽:我网友跟我分手了。
宋徽:我每天出门的时候,习惯带上自己的手指。
宋徽:你追古早的剧,听古早的歌,是因为念旧吗?
宋徽:我妈常说,她打我是为了我好。真的是为了我好吗?还是借此宣泄她对生活的不满?
宋徽:你说我假装跳楼,录个音频发给我妈,她会不会被吓一跳?
宋徽:我梦见我在台上跳舞,跳着跳着身体就散了架,脑袋骨碌碌滚到一边,有人在大喊大叫。
宋徽:我得癌症了,不打算告诉家里人。幸好我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孩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
宋徽;我又做梦了,有一个人在我们寝室窗外上下左右徘徊,时显时隐的,我觉得他是个很严肃的人。
她们的寝室在27楼。
宋徽从睡梦中惊醒,她梦到自己床边围了一圈凶狠的脸孔,一个人用粗手捏着她的肩膀,拿手电筒直射她的眼睛,手电筒炽白的光圈里嵌着一只纯红的瞳孔。
高慈:我在这。
宋徽:他们围着我,嬉笑我,我推了一个女生一下,她摔在地上刚好磕瞎了眼睛,所以所有的错就都在我,“这是我的错吗!长成这样是我的错吗!”
宋徽:我从不去正视一个人的眼睛,觉得索然无味,也不信任。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埋藏得太深,我看不明白。
宋徽:我觉得人身上骨头最美。
高慈:我也这么觉得。
……
车翻下去的时候,高慈突然想起了那本绘本的名字,《猜猜我有多爱你》。
六月十号,7:21。
H大有片树林,树林中央有棵粗壮勃大的银杏树,站在树林外不易看见,只有你站在其它教学楼顶楼时才能发现它。
此时银杏树下有一个乐队在排练,乐队里的人身上原本是死灰色的骷髅骨头,在阳光照射下一瞬之间变得洁白无瑕。
白相羊走近的时候,歌声突然中断了,乐器也停下,过了会儿又继续奏响,乐声重新开始。
白相羊安静地听完,鼓掌,高慈带着乐队的人向她谢礼。
一只金背松鼠从银杏树上跑过去了。
7:59。
晨起,金腰燕飞出了窝,墙头有一叶草无风自动。
夏柒柒拿梅花起子拆手机,反正不久就要买新的。
她妈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从厨房里奔出来,“快,你小奶奶家鹅吃我们家青菜喽!”
青菜种在院墙边的水桶里,从厨房窗户那刚好能看到。夏柒柒一拖鞋过去,鹅张着两只大翅膀一摇一摆地跑了。这鹅很有做贼的潜质,偷吃东西的时候叫都不叫一声,主打一个闷声干大事。
夏柒柒光着只脚蹦哒过去捡拖鞋——她应该丢手机的,这样就能用两只脚走过去把手机捡回来。
开饭了——
“妈,这能吃吗?”
今天早上的菜:洋瓜汤、青椒炒肉、青椒炒玉米、青椒炒土豆丝……
“妈,你青椒是不是切多了?”
“对啊,不能浪费,就都炒了。”
13:46。
午后下冰雹,地里的南瓜被砸成了筛子眼,可怜兮兮的。
夏柒柒把手机安装回去,躺在沙发上充视频会员看《疯狂的兔子》,觉得这动画片十分离谱,里面的兔子疯得无法无天,还有着自己的小癖好,很对她胃口。
六月十六,7:39。
夏柒柒发现一只屎壳郎,把马粪团巴团巴搓成球,用后腿蹬着滚上坡去。
墙角堆的柴禾上长了很像木耳的东西,
新生的小马驹好奇地嗅了嗅,结果打了个喷嚏。
夏柒柒和她妈妈一起上山,山高,能听到高压电线发出的滋滋响声。
山上有鸟叫,声音像坏掉了的齿轮转动,咯哒哒、咯哒哒。
12:06。
在山上吃完晌午饭,夏柒柒躺在老米饭花树下的石头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睁眼的时候,山空鸟静,看见天上亮眼的白云隐约如神袛,庄严肃穆,只觉得震慑人心,浑然忘言。
风吹过,云散了,夏柒柒才回神。
20:13。
《无界》新出的夏猎活动,夏柒柒选择了铃鹿。每天自己所选择的灵兽都会携带系统按日发放的奖励,如果灵兽被其他玩家抓住,奖励归那个玩家所有。反之,奖励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活动结束时会结算到个人职业身上。
六月二十一,8:28。
夏柒柒看了眼水盆里泡着的几十颗五颜六色的海绵宝宝,它们今天又长大了一点。
背着背箩,拿好镰刀,戴上头盔,抄起竹竿,夏柒柒全副武装要去村东一个山头上摘板栗。
9:17。
把背篓和镰刀放在一边,扬起手里的竹竿去打树上的板栗,板栗成串的掉下来,一会儿就够装一背萝了。
夏柒柒戴着手套捡板栗,板栗刺尖,还是会扎到手。不过问题不大,吃要紧。
下山看到一大蓬千里光,伸手扯了几把,用镰刀砍了些开花的植物枝条,发现一株还在开的连翘,一并顺了几枝走。
村里大人们拉了一条老汉青,正在青龙潭边给它剥皮,夏柒柒看到蛇就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还是那么一条白花花不带皮的。
匆匆摘了片芭蕉叶卷成杯型,舀了龙潭出水口里的水先喝为敬,再舀了几次让水从头浇到脚,在夏日里尤其清凉。
抱着一大把野花,夏柒柒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游戏签到过了,作为《无界》夏猎活动里最难抓的铃鹿,奖励也已经到账。胡豆子说她最近对手机没有了欲望,奚云说她今天在外地旅游遇见一个奇葩,家里的马已经喂过了,脏衣服也洗完了……
回到家,家里来了一个人。
闻潇坐在院子里,看见夏柒柒站起身,“同学,你好。”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闻潇,是协助M大招生办工作的学生,今年读大二。同时也是你的学长,郭老师曾经教过我。”
“你放轻松别紧张,今天只来了我一个人,就是想跟你随便聊聊。”
夏柒柒妈妈朝她挤眉弄眼,把背篓放下,夏柒柒拖来一把椅子坐到闻潇对面,“你来我家,为什么是我紧张?”
“不紧张就好,”闻潇坐得随意了一些,“我听郭老师的意思,你没有去A大和Z大的打算。”
“我也没跟老班说过我有去M大的打算。”
“事物之间的联系是可以慢慢建立的。”
夏柒柒用镰刀一根根削剪花枝,听到闻潇说,“我之前就见过你,知道了你的名字。”
一次在高中,闻潇抱着资料去教务处,是夏天,雨下得很突然。他迈开腿正准备跑,一把伞就撑在了他头顶,“谢谢。”
把伞留给他,夏柒柒跑回奚云伞下。
闻潇走在她们前面,能听到两人的说话声。
另一次见到夏柒柒,是在一个月前。他在等红绿灯,夏柒柒坐在一家打印店里,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
“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几句话,改变自己的想法?”
“因为值得,M大和H大是同一层级的学校,但M大更适合你。”
“是吗?”夏柒柒不置可否,用石片剥开一个板栗的外壳,算是给闻潇示范了一遍。再递给闻潇另一个石片,让他想吃板栗就自己剥。
闻潇接过石片,试着剥了一下板栗的壳,“H大在百里,离家太近了未免使你没有新鲜感,”成功剥出了一个板栗,闻潇很满意,“M大也在南边,气候、饮食之类的你应该还能适应。我们学生在校的幸福指数可是各大学校里最高的,作为一所综合性院校,对文科生也很友好,我本人就是学考古的。”
“我喜欢历史,但不喜欢历史学。”而且闻潇说得东西有些偏官方了,“大学周围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学校里有河穿过,可以赛艇。去商业街很方便,旁边还有一个动物园,连着自然保护区。物价便宜,举办过很多场演唱会,有一个恐龙化石博物馆……”
夏柒柒一边吃板栗,一边听闻潇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才想起来今天可以查高考成绩。
“所以,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们学校。”
“好,”板栗吃完了半箩筐,“聊天聊得还算开心,你今晚是要回市里面吗?”
“对,你确定会考虑?”
“确定确定。”夏柒柒点头,他再不走,自己摘来的花都要被太阳晒脱水了。
“那我走了。”
“嗯,拜拜。”
六月二十七,9:10。
五中的槐花开满了,一路都是槐花香。
12:15。
南山南路63号。
下雨了,邵木兰把阳台晾衣绳上的衣服一件件收回来。
锅里的水被烧开,正十分欢快地沸腾着,邵木兰把方便面放进锅里煮,再丢了点番茄、白菜进去,旁边煎锅里还煎着一个鸡蛋。
客厅地上的瓷砖倒映出天上的云,婚纱稿图一张张铺展在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