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间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
程槐清坐在走廊的铁椅子上接电话。
“妈,你别哭。”她说:“不一定是出事了,可能是手机没电了。”
她安慰着许敏虹,手不自觉地去抓膝盖上的裙摆,抓紧又放开,白色的裙摆被捏得皱皱巴巴。
“没事的,你别急。”她说得冷静,目光却空洞,“我马上去那边看看,你别急妈妈,小心血压……”
“嗯嗯嗯,放心吧,我现在就过去。”
“记得吃降压药啊,妈。”
秦悦在旁边静静的。
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外化得如此具体的颓败,好像短短几句话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
程槐清坐在那,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面容。
秦悦觉得她好像一个马上要融化的雪人。
过了一两分钟,程槐清抬起头,再次拿起手机,打开V信,表情有些木然。
联系人那一栏,有个好友申请,申请理由写的是:【你忘拿走卡了。】
程槐清:【那是你的。】
许润:【我不要。】
她盯着屏幕犹豫了几秒,同意了好友申请,发了条消息:【你现在在哪?】
等了一会,对面没有回应,她又看向秦悦,缓慢开口:“秦悦,我家里出了点事,要先走,我的体检报告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秦悦点头,揽过她的肩,轻轻抱了抱她,没有说话。
程槐清从医院出来,打了一辆出租回家收拾东西。
榆城的夏天很热,出租车开着空调,也还是热,司机满头大汗。
程槐清蜷缩在后座,手脚冰凉,心里乱糟糟的。
长久以来支持着她活下去,活得要比以前好的,都是对许润的恨。
看到他遭了报应,程槐清应该高兴才对,但不是的。
更像是心脏空了一块,不能恨他,她就像突然丢失了信号的船,不知道要往哪走,茫然又无措……
下车前,程槐清接到了好几个许敏虹的电话。
她和老林正从乡下往家里赶,让程槐清等她一会,她要一起去现场。
电话那头,许敏虹嗓子都哑了,说话都在颤抖,连不成句,她是个坚强也很要强的女人,在程槐清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崩溃的时候。
程槐清机械地安慰着她,空了一块的心脏又呼呼的吹起了穿堂风。
终于到家,程槐清灵魂出窍了一路,所以在看到鞋架上那双男士皮鞋时有些发愣,还以为是幻觉。
她脑袋“嗡”地一下,冲到许润房门前就推门。
没推动,里面上了锁。
“开门。”程槐清敲得用力,一下一下,老房子连窗户都在震。
门很快开了,许润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色居家服出来,头发有点乱,显然是刚睡醒,看见是程槐清,他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有什么事?”
“啪”
一声脆响,程槐清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许润被打得侧过头去,苍白的脸上多了道刺目的红痕。
这一巴掌打得莫名其妙,饶是许润是个再冷淡的人这会也有点火,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死死磨着后槽牙:“程槐清,你是不是有病!”
程槐清白皙的脸被气得通红,拗着下巴,眼眶微红:“你才有病,这么多年了,还是动不动就玩失踪,耍别人很好玩吗?许润。”
许润彻底懵了,气焰消下去半截,眉头松了些:“你说什么?”
“你手机为什么关机?”程槐清瞪着他,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妈有多担心!”
只是手机关机而已,被她说得像天塌了一样。
许润又恼起来:“程槐清,你多少岁了能不能成熟一点,手机没电就会关机,这么点小事就值得你动手打人?”
他说完顿了顿,再开口,语气讥讽:“还是说你本来就是故意的。”
“你!”
程槐清被气得头脑发昏,差点又是一巴掌,恰好这时门响了。
许敏虹他们坐的她表弟的车,一路压着最高限速回来,两人被甩得七荤八素。
看到许润站在家里那一刻,许敏虹直接就吐了,搞得程槐清和许润都忘了生气,手忙脚乱地扶她去卧室休息。
许敏虹紧紧抓着许润的手不放,程槐清只好先从卧室出去,给他们母子留空间。
退到门口,正撞见老林坐在沙发上抽烟,目光呆滞,瞧脸色也不太舒服。
她轻手轻脚去卫生间拿扫帚和拖布,准备清理地板。
刚扫了两下,许润从屋里出来,看她在扫地,伸手要过扫把:“我来吧。”
本就是他害的,他来打扫也是应该的。
程槐清瞪他一眼,扫把一放,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
刚坐下,她就接到了秦悦的电话:“我拿到你的体检报告了,你怎么样?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已经没事了。”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女孩子间的关心,还是让程槐清好受很多:“你忙吗?我想请你吃个饭,顺便拿一□□检报告。”
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许润身上,她不想呆在这。
“我又没帮上什么忙,请什么饭。”秦悦笑:“我们约个饭就行了,我在银泰这边,你过来吗?”
“好。”
程槐清跟老林打了招呼,转身出了门。
她一走,老林慢悠悠站起身打开电视,也不看,默不作声地进屋去看许敏虹。
老林耳朵不好,电视声音一直都调得很大,这会里面正好在放宜榆高速坍塌现场的直播。
许润背对着电视,听到播报的内容,动作一僵,想起刚刚对程槐清说的那些话,太阳穴感到一丝抽痛,阖了会眼,下意识伸手摸烟。
口袋里没有烟,只拿出了手机,他呼吸沉了沉,拨通了汪森的电话。
“我看到宜榆高速塌了,你们还好吧。”
“没事,我们离塌的位置还远呢,就是刚刚信号断了会,救援队来才恢复。”汪森在吃三明治,讲话含含糊糊的,“诶,你知道我碰见谁了吗?”
许润没心情和他瞎扯:“有话快说。”
“钟教授,以前本科教过我,我在国外那会,他去B大了,没想到你俩还认识,他刚刚正好跟我提起你。”汪森语调一转,有点阴阳怪气:“他跟我说之前研讨会上遇到过你,你还给他说C大缺老师,让他写推荐信,可以帮他的学生在C大就业。我还说你这人什么时候这么热心肠了,一问,他学生叫程槐清,我当时都愣了。”
“没想到你小子平时看着老实,原来这么早就开始设计我们小程老师了。”
“只是意外。”许润皱眉,“他给我说手底下学生找工作找他参考,我才说的这件事,公事公办而已。”
“是是是,公事公办,公事公办。”汪森故意拉长了尾音,“我懂的。”
许润沉默,听到那边似乎有人找汪森说话,主动挂了电话。
究竟是不是公事公办。
许润觉得是。
无论那天从钟教授嘴里听到的名字是不是程槐清,C大缺老师是客观事实,他只是提供了个信息渠道。
根本没有刻意要帮她。
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许润收拾干净地板,回屋换下居家服,直奔公司。
一进办公室,他就像个不知疲惫的工作机器,从中午忙到深夜,滴水未进。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他在路边咖啡店买了杯咖啡,刷会员卡时,眼睛被钱包夹层里一张陌生的白色银行卡刺痛——是程槐清的那张银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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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悦不是本地人,暂住在一个朋友家,晚回去的话会打扰别人,所以两人吃完饭就各回各家。
程槐清不想回家,一个人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会,给何佳嘉打了个电话也没人接。
最后找了家咖啡馆,点了杯牛奶饮品,一直坐到深夜。
到家时,屋里一片漆黑,许敏虹和老林都睡了。
她把体检报告,和当时开了忘拿走的胃药随手扔在鞋柜上,也没开灯,疲惫地陷进沙发。
脑子里很乱,今天被许润害得情绪大起大落,导致她现在格外疲倦,但有一点他说的没错,“从血缘上说,他才是亲儿子。”
看到许敏虹今天的反应,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许润不可能和这个家分开,如果他们真的非要走一个,从创伤最小的角度,她这个非亲非故的养女更适合离开。
多讽刺。
几天前她还义正言辞地要跟许润划清界限,现在才发现就算他离开他们十年,就算他认别人当父母,爸妈也根本离不开他。
但就像爸妈离不开许润一样,她也没办法离开爸妈。
现在留给她的好像只剩下一条路,和许润和平相处,哪怕只是表面的“兄友妹恭”。
光是想到要以许润妹妹的身份,看着他结婚,生子,过上正常幸福的人生,她就觉得难以呼吸。
不可以,她受不了看许润幸福。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瞬间把屋里的一切照得惨白,雷声接踵而至,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噼啦啪啦”砸在破璃上。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
点开通讯录,程槐清找到了之前加的人事老师,手指僵硬地打了一行字:【请问,学校的宿舍,什么时候可以申请。】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同一时刻,门口传来转动锁芯的声音,一阵夹杂着水汽的冷风灌进房间。
程槐清抬头。
许润站在门口。
他穿一身灰色正装走进来,头发有点被打湿,额前的头发被随意往后拔,像抹了发胶,只是不那么油亮,有点乱。
他沉默地弯腰换鞋,又自顾自的走到茶几旁倒水喝,完全无视沙发上的程槐清。
直到他放下水杯,转身要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在沙发旁边停住,从口袋里磨出一张白色的银行卡,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视线才终于在程槐清身上停留。
“你的卡。”他语气淡淡的:“还你。”
程槐清抱着手,看着他,心又冷又沉。
她嘴唇动了动:“不要。”
“这是你的东西,”许润没看她,扭头看外面的暴雨,“你要或不要,还是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我的义务只是还给你而已。”
程槐清扫了眼那张银行卡,声音平静如水:“我说了,这是还你的钱,理应是你的。”
“我也说过,我不要。”许润皱眉。
程槐清嗤笑一声,“非要说,这钱其实也不是给你的,你别着急拒绝,也没资格拒绝。”
“什么意思?”他转过头,眉头蹙起。
迎着许润疑惑的目光,程槐清缓缓开口:“这钱怎么来的,尚未可知,有可能是从林江山指缝里抠出来的,也可能是他对你这个孝顺好儿子的奖赏。”
她语气轻飘飘的,一字一句却都在往他痛处扎刀:“林江山的钱,我是不敢要的,我怕遭报应……”
许润被她气得脸色发青,喉头一阵腥甜,怒极反笑:“好啊,既然你觉得那是林江山的钱,你可以自己去还给他。”
“用不着。”程槐清站起身,弯腰拾起那张银行卡,走到他面前。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阳台外那个废品站的黄色大灯,穿过雨幕,再从窗口照进来时,光线已经暗得几乎没有。
昏暗中,程槐清的眼睛却格外明亮。
她凑得近了些,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茉莉的淡香。
程槐清把卡拿到许润眼前晃了晃,塞进了他胸前西装外套与衬衫的缝隙里,她笑容妖冶,声音温柔得像是在说情话:“自己家养的狗往外刨食,万一惹主人不高兴了大发雷霆打它怎么办。”她的手指轻轻滑过卡片在西装里凸起的边缘,“我可舍不得。”
“程槐清!”许润感觉自己要被气疯了,“你非要这样跟我讲话吗!?”
他一把逮住程槐清,抽出银行卡往她手里塞。
她不要,使劲想扯开他的手。
争执中卡片意外落地,卡在茶几和地板的夹脚,被许润一脚踩断。
程槐清看着那张断卡,突然就笑了出来,笑声很轻,带着些许颤抖。
“好好好。”她推开还在愣怔中的许润,“卡给你,我们两清了。”
她的手机恰巧响了,何佳嘉看到未接来电给她打了电话。
程槐清没有一点避讳,当着许润的面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何佳嘉似乎已经喝了不少,说话黏黏糊糊的,吐字不太清:“清清,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
程槐清刚刚想找何佳嘉喝酒,她没接电话,现在已经到家了,她也就没了兴致。
“那清清你现在有时间吗?”何佳嘉问。
“怎么了?”
“我这里刚走了几个人,游戏都没法玩了。”何佳嘉嘟囔,又突然提高声音:“你快来,我给你点男模,他们这里的男模长的都还不错。”
程槐清抬眼看了眼许润,他的眉头紧皱,眼神锐利,像是嫌恶又像是余怒未消。
“你发个地址。”程槐清笑笑:“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