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疯丫头,胆敢叨扰谢大人祭祀,还不快拿下她!”
庙门外,少女的双手被牢牢反剪在后。她瞧见近在咫尺的刀剑,脸色煞白,却仍强作镇定:“放开我,我要见谢渡——”
容青只记得自己在十六岁的生辰宴上晕了过去,醒来后身上宫裳都没换,人却躺在这从未见过的荒庙后头。
夜色浓稠,四下辽寂,只见谢渡的两个贴身侍在庙外镇守。
谢渡与她素来不对付,见面少不了冷嘲热讽两句。想也不用想,她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儿肯定是他从中作梗,容青非找他问清楚不可。
“戴着面纱鬼鬼祟祟胡言乱语,还敢直呼咱们皇城禁龙司谢大人的名谓,真是活腻了。”
高个侍卫冷笑一声:“谢大人亡妻祭日不好见血,先把她关起来吧。”
母皇不是昨日还说想撮合她与谢渡吗,谢渡怎么娶了娘子,还死了?容青闻言一愣,脖颈忽被大手掐住。她吃痛,下意识重重咬在对方手上。
少女看着柔弱,那一口却毫不留情。对方骂咧了声,顺手撕开她的面纱:“胆子忒大,谁家的——”
声音戛然而止。
当看清容青的脸庞时,两人都不约而同脸色大变。
要押她那矮个子像是见了鬼,连忙甩开她,后退几步,口舌打结:“这不是穗、穗、穗和……”
高个上前推他一把:“人都死了整整十年,你胡说什么,还要不要脑袋了!禁龙司这些年抓的冒牌货还少了吗,这又不是第一个!”
矮个惊魂未定:“这个太像了,太像了,样子、衣裳都跟死的那天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谁死了整整十年,她?这下轮到容青懵了。
她正要开口追问,一道冷冽声线蓦地横/插进来:“吵什么?”
短短三字不怒自威,轻易镇住风波,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庙门被推开,男人踱步而出。
夜长帘幕低垂,只剩庙外星点灯火映清楚来者模样。那是谢渡,又不像是容青才见过的谢渡。
十七岁的少年忽然长成了高不可攀的成熟男人,周身漆黑,气度阴鸷,相貌冷肃。
怀里还抱着个牌位,置身在这荒郊野岭的夜里,活像十八层炼狱中的罗刹。
四目相对,容青脑袋空白,准备好的质问顷刻忘得一干二净。
看清她时,谢渡瞳仁亦是一缩。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他忽地不再上前,一言不发,却用一种容青从未有见过的陌生目光盯着她。
目不转睛,眨也不眨。似乎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似的。
男人薄唇翕动,像喃喃似的,恍惚又艰涩地叫了声“盼盼”。
那是容青的小名,只有她最亲近的人,母皇跟阿姊才会唤。
容青脑袋嗡嗡作响,还没来得及计较这个,又蓦地有了更毛骨悚然的发现。
男人怀中的牌位上一笔一划写着她的名字——谢渡之妻容青。
刚刚他们说的谢渡的亡妻,怎么是她?寒意骤然爬上脊骨,容青踉跄后退,声音发颤:“你、你在搞什么鬼啊?”
微妙的气氛霎时被打破,谢渡如梦初醒,望向少女的神情骤戾:“抓起来。”
侍卫迅速将容青按跪在地。
谢渡阖眸,又睁开,多余情绪荡然无存,只剩下禁龙司使一贯的冷血残酷。
他上前,一手抱着檀木牌位,一手抽出长剑直指容青命门,冷冷审道:“易容得不错,装得比之前的都像,谁派你来的?”
“我不曾易容……”
谢渡显然不信,他扯开唇角,冷讽道:“十年前穗和公主意外中毒,尸骨在棺椁灰飞烟灭,你的主子说她只是失踪,这十年绞尽脑汁找人冒充她,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
容青脑袋一片混乱,突然产生了种极为可怕的猜想。
她清晰记得晕倒那时生辰宴上的种种景象。她是母皇的小女儿,亦是最受宠的小公主,十六岁及笄的盛宴自然置办得十分隆重,四方朝贺,浮华靡丽。她就坐在母皇手边的位置,任是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声荣宠如斯。
宴会过半,在人声鼎沸中,她忽觉心口一阵绞痛,接着便眼前一黑,直直栽倒下去,再一醒来便是如此情形。
容青连忙问:“现在是哪一年?”
高个侍卫道:“别装傻了,今个儿是天弘二十一年四月廿三,穗和公主的祭日!”
“你在这时候扮做公主殿下的样子,还胆敢穿着公主遇害时的留仙裙,你若老实交代,大人能免你一死,叫别人发现了你,凌迟一万遍都不够!”
二十一年!容青惊愕得口不能言。
谢渡耐心尽失:“带去行刑,撬开她的嘴。”
眼见马上就要被拖下去,电光石火之间,容青强撑着一口气,扬声质问:“谢渡,你嘲笑我作的咏桃是酸诗,遭你阿翁听见训了一通,难道那也是假的?”
谢渡望向她的视线一下子无比锐利,抬手制止侍卫,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久居上位的男人气势可怖,不亚于真正的天潢贵胄。
容青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鼓起勇气对上那双狭眸:“半个月前,不,天弘十一年踏青诗会后,只有我偷听到你阿翁让你对我恭敬些,我还没有跟其他人说过,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
谢渡凝滞,没有回答,直指着她的剑锋却偏了半截。侍卫押着她的力道也松了许多。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紧接着,不远处忽地传来整齐密集的脚步声。
连片火把唰的点燃夜幕,黑夜一瞬亮如白昼,有人急道:“快点,快点,贼人就在那边,抓住了不留活口,就地斩杀!”
谢渡凌厉抬眸,一扫,高个侍卫噗通跪下:“属下刚觉此事蹊跷,担心此处还有别的埋伏,刚刚差那小和尚去通知县衙增添人手……”
完了。
不留活口四个字响在耳畔,明晃晃地告诉容青,若她被那群人发现,必死无疑!
脚步声迅速逼近,容青看向谢渡。
她讨厌谢渡,也怕现在的他,可刚刚谢渡说能免她一死,那群人却要就地斩杀,孰轻孰重,容青分得清楚。
千钧一发之际,她咬牙挣脱侍卫的桎梏,跌跌撞撞跑向谢渡,直接扑进了他怀中。
温香软玉蓦然盈怀,触感与冷硬的牌位截然不同,男人一下僵住。
容青顾不得男女大防,低低求道:“我真是穗和,抱住我!”
谢渡顺势搂住她后腰,县衙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围了过来。
容青的手指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襟,脸死死埋进谢渡怀中,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头顶上响起谢渡冷冷的命令:“贼人已跳崖,即刻去追。”
他位高权重,一声令下,其余人齐刷刷应“是”,不敢半分违背。脚步声很快沿着崖壁远去。
容青刚放下心,却听见不远处有一人道:“谢大人,陛下曾亲令数回,若见冒充穗和公主的贼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牵连者统统不留活口,有关人等必须一一受审。”
谢渡淡漠应道:“陛下视穗和公主之死为禁令,上行下效已有十年,县令何故提起?”
“下官虽为一介县令,不敢有半分冒犯谢大人的僭越之心,但还斗胆请问,您怀中这位女郎,按律是否也该回去受审?”
容青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她顾不得去想母皇那些严苛得近似残酷的律令,满脑子只有一件事,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她还没弄清楚怎么莫名其妙就到了这个地方,怎么所有人都说如今是天弘二十一年,她不要死!
情急之下,容青连忙攀上谢渡的手臂,挤出万分柔弱惊慌的声音:“郎、郎君,我若去受审,被人发现你与我在今日私会,会不会惹恼陛下?”
谢渡摁住容青的脑袋,用宽袖遮住她的宫裳,接过话柄:“这是县衙中人今夜送来的人,若教陛下知晓,追究下来——”
他的嗓音骤冷:“你也清楚后果。”
噗通一声,县令立即跪下,慌忙道:“是、是下官御下无能,今个这么重要的日子,也没有好好提点属下,让他们给大人平添了是非……今日大家瞧见的是庙里的尼姑,其余一概不知!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谢渡嗯了一声,话锋陡转:“崖下连通潞河,若此处未发现贼人踪迹,便沿河岸搜寻。”
县令忙不迭应是。
支走了他,谢渡揽着容青走进庙中。
庙门合上,容青唰的一把推开谢渡,满目惊疑:“这到底怎么回事?”
谢渡直勾勾盯着她:“我也想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知晓,我晕过去后再一睁眼就到了这地方,周围只有你跟你的侍卫,你还莫名其妙端着我的牌位,又说我死了十年……谢渡,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想来是我疯了,才会癔症发作,见到十六岁的穗和公主。”
谢渡一嗤,像是对她说,又像对自己说:“公主殿下,今日是你二十六岁生辰,亦是你遇害身亡的第十个年头。”
这一字一句,容青无法相信,可一转眼长大了的谢渡,刚刚外头嚷嚷要抓贼人的官吏,都在佐证着同一件事——
她死在了十六岁生辰当日,可一转眼,又到了死后的第十年。
“若是遇害身亡,是谁害了我?”
少女忽生警惕,唇角紧绷:“该不会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