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林瞥她一眼,暗道她不识好歹。
“司天监哪里不好了?何不好好待着,来大理寺做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秦观林说着挪开目光,看向前方,“趁着时日尚早,挑些好东西,送到府上去,就算不能将你调回原职,也比在大理寺待着舒服。”
秦观林说着就往前走:“回去吧,大理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秦观林一番话听得季殊荣心中一阵酸涩。
回去?
她该回哪去?
她确实不该来这。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样,每每要张口,酸涩感就涌上心头。
“秦大人,我回不去了。”
秦观林闻言回头,刚要开口,就撞上季殊荣那双泛红的眼睛。
她还强撑着笑,那副表情,硬是让秦观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季殊荣慢悠悠地拱手施了一礼:“下官……有难处,不管如何,下官愿尽力一试,略施绵薄之力。”
秦观林任大理寺少卿三年,季殊荣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何况那一丝哭腔如此明显。
“家人尚在?”
“无父无母,自幼长在司天监。”
是了,若是有些依靠,也不会来大理寺。
得罪二字断不能说出口,灵台郎升任大理寺丞,跃迁一阶,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今日许大人不在,不必谒见。”秦观林道,“随我来,让本官瞧瞧你的本事。”
季殊荣闻言急忙跟上,阙都可大着呢,要是没人带路,今晚她估计都回不来。
秦观林却转身朝内走去,带着季殊荣直奔大理寺深处。
看守见到秦观林来即刻打开了门,狭窄的楼梯向地下延伸,里面隐约有烛火跳动。
秦观林带头走入通道,季殊荣紧随其后,下到底下才豁然开朗,看见眼前的景象后,季殊荣顿时明白这是哪。
此处是大理寺的停尸房,为了让尸体烂得慢一些,停尸房有一半建在地下,且仅用石料建成,因此停尸房内的温度要比外面低许多。
季殊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秦观林则径直走到一具尸体前,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死者是男性,看容貌约摸着二十多岁。
秦观林道:“此人是码头船工,名叫张阿三,死于溺水,凶手是他隔壁的邻居,因嫉妒而行凶,但凶手已潜逃数日,尚未归案。”
秦观林不信鬼神,但也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对于司天监的存在,秦观林向来嗤之以鼻,但既然她说可以一试,那不妨信上一信,倒也没有什么损失。
季殊荣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抬手掐卦。
秦观林看着眼前的女生恰恰算算,口中念念有词,眉头紧锁,半晌都没有给出一个回答。
好在他没有太大期望。
“算不出来……”
“那人此刻在城外。”
两人齐齐开口,季殊荣忽略掉秦观林眼里的意外,继续往下说:“凶手此刻在城外向北约七里处,若秦少卿此刻让人前去追捕,向南包围,可在陵水河旁将其抓获,那人会一头撞在树上,费不了多少劲。”
秦观林闻言一抬手,身旁的下属便立刻领会意思,带着人往城外去。
此刻出城,按照他们平时抓人的效率,应当在一炷香之内就能赶回来。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秦观林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随手翻阅起最近的验尸格目,心思倒不尽然在这上面。
他问季殊荣:“司天监的灵台郎做得好好的,怎么来大理寺了?”
季殊荣眼观鼻鼻观心,主打一个不该看的不看。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尸体,除了第一眼,是再不敢看第二眼。
“回少卿,下官不知。昨夜见星象不明,便出城观星,还失足落了水。今日本想歇息一日,谁知这敕令和告身就送到了下官手里……”
秦观林疑惑:“星象不明?”
季殊荣解释:“城中灯火通明,较暗的星便不易见,这才出城观星。”
季殊荣说得含蓄,秦观林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
观星向来登高望远,哪有失足落水的。
她昨夜回城,今早敕令就到了她手里,只能说明这敕令是连夜下的。
可见得罪的确实是位大人物,又或是她实在无足轻重,想动她轻而易举。
秦观林整理好验尸格目,轻声说:“你若是想回去,我给你写一封信,就说你不堪胜任,如此你大抵能调回去。”
昨夜发生的事情顿时在季殊荣脑海中回荡,她连忙摇了摇头:“下官觉得,大理寺挺好的。”
季殊荣都这样说了,秦观林也就不再提这事。
一炷香后,外面有人来报。
“大人,人抓到了!”下属说着面色却难看起来,看了看季殊荣,却不敢说。
秦观林直言:“严豪,你与我多年共事,有什么不敢说的?”
严豪立刻低下头:“人是抓到了,可……不是咱们要抓的那个人。”
听到这话,季殊荣猛地抬起头,眉头拧成一块,满脸不敢置信。
“这不可能。”季殊荣语气笃定,“他定然是凶手。”
自入职大理寺以来,秦观林从不妄下断论,更不必说季殊荣毫无心虚的模样,可见她算出来的人就是他们抓到的人。
秦观林问严豪:“你们抓到的是谁?”
严豪回禀:“是那张阿三的雇主庞富文,人已经带到厅上了。”
季殊荣立刻说:“我要去见见他。”
严豪看向秦观林,得了后者的示意后,严豪才在前面带路。
路上,秦观林提醒一句:“待会无论他说什么,你不可轻易开口,更不可提及占卜算卦一事。”
季殊荣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整个大理寺分隔成几处,最前面是厅堂和开间,用作待客和简单问询,记录报案情况,往后去是正殿,大小官员日常就在这里办公,正殿两旁则是各位主簿忙碌的地方,存了不少文书资料。
庞富文被安排在了一间厅堂上,厅堂被隔作前后两间,他们自后间入,来到庞富文面前。
庞富文是个盐商,却衣着朴素,唯衣襟处露出一角丝绸手帕。
本朝不禁商人科举,对于丝绸略虽说禁止商人穿着,但不少商人穿着丝绸招摇过市。
庞富文一见到秦观林立刻迎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秦大人啊!我什么也没干啊!你们大理寺抓人也得讲章程吧?!”
秦观林拎着衣袍边缘在上座坐下,语气还算柔和:“我的人收到情报,说城外北边看见了一名逃犯,未曾想竟抓了你,想来是抓错了人。”
听闻这话,庞富文立刻喜笑颜开。
“原来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不过你既然来了,有些问题想再问问你。”
秦观林杀了庞富文一个回马枪,一时间庞富文的笑僵在脸上,顿时变得难看。
庞富文勉强笑着:“秦大人,这大理寺我也来了两三回了,问话也问了四五遍了,这……还问啊?”
秦观林没搭理他,直接问起当初的案件细节。
“张阿三死的那晚,你人在何处?”
庞富文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说过四五遍的回答又说了一遍。
“那晚我在码头,核对船上的货物,恰逢月中,顺带查查账。”
“你可有在附近瞧见什么人?”
“我隐约是看见了个人影,出来的时候与那人对视了一眼,瞧着像是阿三他家邻居。”庞富文说着叹了口气,“秦大人您也是知道的,我给那些工人开的月钱可不低啊!他们家里有个什么事,要预支工钱,我也无有不应。”
听上去,这庞富文像是个大好人。
季殊荣没有出声,任由秦观林继续问下去,而她只是盯着庞富文的脸。
相术,她也会一些。
秦观林将之前问过的问题统统问了一遍,算是告知季殊荣这案子的情况。
案发当晚庞富文在码头查账,因着盐不能在船上放太久,码头连夜卸货,四周也有人看见了,都可以为庞富文作证。
而他似乎没有什么作案动机。
秦观林问完后,将目光投向季殊荣,仿佛在说“你算错了”。
季殊荣上前一步:“你家中是不是今日添了一个儿子?”
庞富文一怔:“是。”
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添丁进口这种喜事,街坊邻里大都清楚,有心之人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
季殊荣又问:“他左腿是否有残疾?”
听到这个问题,庞富文瞪大双眼。
这事除了他府上的人,没人知道!
出生当晚他就发现他儿子左腿长得怪异,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在娘胎里的时候受了惊,先天不足才这样。
可他立刻就封锁了消息,不允许任何人传出去。
庞富文后背一寒:“你怎么知道的?!”
庞富文的反应三人看在眼里,秦观林心中也有了答案。
这也算是庞富文家中的秘密,他想知道也可以,不过是要费点劲而已。
可季殊荣今天才刚来大理寺,手底下一个可供差遣的人都没有,她不过是和庞富文相处了这么一会功夫,她就能说出这些事情。
有点意思。
季殊荣转身朝秦观林拱手施礼:“大人,下官问完了。”
秦观林抬手,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多谢,严豪,送庞老板回去。”
庞富文一脸茫然地被严豪请出去,厅上恢复宁静。
“说说吧,你发现了什么?”秦观林将其中一杯茶水推到自己右手边的座位前,“现下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可畅所欲言。”
“诚如秦大人所说,我只是个灵台郎,不会查案。”季殊荣话锋一转,再次笃定自己算的没有问题,“但方才秦大人也瞧见了,我不认为我算错了。”
秦观林捏着白瓷茶杯,轻轻转动半圈:“季大人可能算得出,他用的什么方式杀的人,又是因为什么?”
季殊荣嘴角抽了两下,原来难缠的客户从古至今都有。
“大人,我是命师,不是神棍。”季殊荣敛去眼底无奈的神色,轻叹一口气,“能窥见结果就已经是天留一线,这过程还得咱自己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