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细雪如丝,纷纷扬扬,茗烟楼内,炉火翻滚,茶香四溢。

    包厢,临窗处立着一位身着素色长衫的公子。他并未披氅,只一件看似单薄的烟青色锦袍,袖口与衣袂处点缀着银线暗绣的繁复云纹,手腕处,一只五色丝手环若隐若现。

    窗外,细雪笼罩长街,偶有寒风敲打窗枢。

    傅云逸终于按捺不住,冷笑一声,打破了沉寂。“怎么,终于等不及来看我的笑话?”

    “二十多来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是你,如今风水轮流转,这笑料变成了我,你心里一定乐开了花罢。”

    声音里淬着压抑的恨意,“我落到这步田地,想必你很满意罢。”

    茶杯被重重搁在案上,发出刺耳声响。“——你敢说我沦落至此没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意森然的弧度,炉火映得那公子侧脸半明半暗。“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从前你们怎么待我,如今我便如何奉还,很公平不是么?”

    “——我可没有你那么丧心病狂!”

    傅云逸猛地倾身,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傅云璞——!书画枉死,白琰流放,卓阳一家惨遭灭门,这桩桩件件哪里与你脱得了干系?”

    “你这个刽子手,你才是真正的祸首元凶,没有你这个害人精,一切本该都是好好的!你我同宗同族,手足之情,纵有龃龉,又何至于此?!”

    傅云璞眸光骤寒,如冰刃乍现,“书画为何而死、白琰为谁顶罪,你自己心里清楚!谁造下的灭门惨案,恐怕你心底早有计较,何必拿这些来当筏子给我泼脏水,是非曲直,大家心知肚明。”

    “——我清楚什么?!”

    傅云逸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眼中闪过扭曲的讥诮,“你一个被两度退婚又声名狼藉的人,看在同族兄弟的份儿上,我好心好意地撮合你跟白琰,是自己不识好歹,把一桩好好的亲事搞砸了,这怨得了谁?”

    傅云逸胸口剧烈起伏,“可你——!你怎么敢……怎么敢那样攀咬我!”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指着傅云璞的鼻子,目眦欲裂:“我一腔好意,你却弃如敝履,反而使计陷害我,傅云璞,枉你读圣贤书,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同胞兄弟的吗?!”

    傅云璞缓缓抬眸,眼中寒意如刃,直直刺向对方:“所以这样一桩好亲事,我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你可满意?”

    “——傅云璞!”

    傅云逸暴喝一声,理智彻底崩断,整张脸因极致的愤怒与羞辱而扭曲,抬手便将案几掀翻——杯盏碎裂,茶水四溅,狼藉一地。

    “好好好!你总算承认是你动的手脚了吧!”

    他浑身颤抖,笑声凄厉刺耳,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什么谦谦君子,都是狗屁!你害我落入这样的虎狼之地,夜深人静,你良心能安吗?!”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老祖宗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云璞目光如炬,将对方死死钉在原地:“现在你感同身受了,才知道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分明知道白氏是龙潭虎穴,却仍狠下心肠推我入火坑,为此甚至不惜以我身家性命为代价……”

    “我请问,那个时候,你心可安?”

    “你!”傅云逸猛然涨红了脸,“我……!可我并非真想害你性命!你,你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吗?我那些小打小闹哪里伤得了你分毫?!”

    云璞手暗自收紧,恼怒险些遏制不住,他脸色扭曲,咬牙切齿:“……小打小闹,是指让我葬身畜生蹄下,死于非命吗?还是污蔑我无媒苟合,亦或是让我失身于谁?身败名裂?!”

    “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些事儿做多了也就顺手了,习惯了,你说是么。”

    傅云璞一语惊人,“你当真以为,当年你挑唆郗徽悔婚之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傅云逸登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你……你怎么……”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倏忽间又猛然惊醒,色厉内荏地驳斥:“——胡说八道!郗徽悔婚跟我有什么干系,你休要攀咬!分明是人家郗氏看不上你商贾出身的旁支庶子,却赖我从中作梗,那时候我你不过舞勺年华,我能有什么本事说动她?!”

    “够了!”傅云璞厉声打断,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事到如今何必托辞狡辩。东西二府十几年的明争暗斗,积怨至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孰是孰非,根源也不尽在你我之间。”

    云璞心底生出一丝悲凉,“或许有些事并非出自你本意,可是做了便是做了,大大方方承认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尚有几分担当。”

    他转开视线,望向窗外纷飞的细雪,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想到我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和谩骂,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每每看着伤我害我之人那般得意,我就是憋着一口气也要活下去,终有一天,我要亲眼看她们付出代价,把我遭受的一切痛苦加倍地奉还回去!”

    “山猎那次,你千方百计地算计我,我也真心实意地想杀了你。”

    “……你!”傅云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傅云璞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白氏龙潭虎穴之地,你可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万不可轻易地死了。否则,怎么对得起这些年你在我身上犯下的累累罪孽。”

    话音未落,傅云璞话锋陡然一转,“你事事好强,处处要压我一头,如今在婚事上,你总算是得偿所愿。论门第出身,白氏宗夫之位,自然比我强上千百倍。”

    云璞言语温和而谦卑,却比直接的嘲讽更刺人:“云璞不才,终究是福薄,只嫁了个山野村妇,粗茶淡饭,了此残生。哪里比得上你嫁作宗夫,门当户对,尊荣无限,何等风光体面。真是……恭喜了。”

    这绵里藏针的话,精准地刺中了傅云逸最屈辱的痛处。他本就因被迫联姻而倍感羞辱,此刻被傅云璞这般挤兑,顿时气血上涌,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你好生放肆!”傅云逸恼羞成怒,额角青筋暴起,方才的惊惧被滔天的怒火取代,“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讥讽我?!白氏再不济,也比你嫁的粗鄙村妇强!你以为你赢了?笑话!!!谁能走到最后,还犹未可知。”

    “好啊,咱们走着瞧。”看着对方跳脚咆哮的模样,云璞眼底的寒意更深,那抹残忍的笑意终于抵达眼底。

    ……

    长安二十一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四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悦气象,锣鼓喧天中,傅云逸坐上了抬往白氏的喜轿。

    掀开轿帘的刹那,刺目的阳光扎得人眼睛生疼。傅云逸机械地迈步,喜服下摆扫过炭盆,溅起几点火星。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司仪尖细的嗓音里,傅云逸缓缓屈膝。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凉意裹着一股浓香侵入他口鼻,那是沾染在白亭身上的脂粉香。

    胃里突然翻涌起一阵恶心,他死死咬住舌尖才忍着没当场吐出来。

    礼毕,傅云逸被连搀带扶送入新房,他安静地坐在床沿,一眼不眨地盯着渐渐凝固的蜡泪。

    耳畔是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而他心底的冷意早已凝成寒霜。

    红烛烧到半夜,白亭醉醺醺地踹开房门,踉跄着撞进来,周身的酒气混着脂粉熏得人头晕脑胀。

    “我的好夫郎……”白亭解开腰带,两三步上前,“等急了吧?”

    榻上发呆的傅云逸一动不动,一只肥厚的手扯开他衣领,臃肿手指上翡翠扳指泛着油腻的光。

    锦缎撕裂的声音惊雷般炸在耳边。傅云逸肩头一凉,记忆如潮水涌来,他恍然惊醒——

    “——滚开!别碰我!”

    傅云逸突然暴起,使出浑身解数推开她,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决不允许这坏种糟践他。

    白亭猝不及防撞在喜桌上,合卺酒洒了满地。傅云逸趁机抓起烛台,颤抖的烛火在他眼底烧出两簇幽蓝的光。

    “——你敢?!”白亭抹了把脸,醉眼里淬着毒,狰狞着扑来,“别忘了,你身上可还欠着我们白家一条人命!”

    烛台当啷落地,傅云逸如遭雷击。

    一耳光过去,傅云逸瘫倒在榻上,血腥味在口腔空蔓延开来,白亭掐着他的脖子按进锦被,带着酒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装什么清高?你这毒夫,当年要不是你撺掇小妹勾搭同宗兄弟,她怎么会沦落到流放他乡的下场!”

    傅云逸眼里含着恨,指甲深深掐进白亭手腕,“要不是她懦弱无能,按照我的计划早该成事,是她自己窝囊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与我何干!”

    “——贱人住口!”

    “你还敢提此事?要不是你这贱人搅扰,家里怎会鸡犬不宁!”又一巴掌扇过去,那力道之大,傅云逸耳中嗡鸣不止,半边脸庞迅速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痛感灼烧着他的神经。

    白亭趁机扯开他腰封,金线刺绣的并蒂莲被生生撕裂,“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现在你落到我手里,这就是天意。”

    “别以为你嫁了过来,以前的事儿就能一笔勾销!我迟早叫你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傅云逸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白亭脸上,“你胆敢羞辱我,我誓跟你同归于尽!”

    狠话掷地有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却猛地冲上鼻腔,眼角一滴滚烫不受控制地滑落,迅速洇入鬓角。

    傅云逸猛地别过头,不愿让任何人窥见这片刻的软弱。

    泪是生理的屈辱,可他的心却如同淬了火的寒铁。他傅云逸此生无悔,无分对错!这世间法则,不过成王败寇而已。今日之辱,非战之罪,只是他时运不济,棋差一着。

    他只恨,恨自己当初不够心恨、不够果决……若非白琰无能,爹娘无情,凭他的谋划,一切早该尘埃落定,他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受这等人折辱?!

    剧痛袭来,意识涣散,愈发模糊的视线里,傅云逸望着帐顶晃动的红绸,眼前忽然闪过祠堂里那盏倾覆的长明灯……火光摇曳,终归寂灭。

    那灯,是否预示着今日?

    ——不!

    这念头如醍醐灌顶,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楚。他岂能认输?岂能在此刻倒下?!

    一股生气猛地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腥甜的铁锈味,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骇人的亮光,那光比怨恨更深沉,比痛苦更坚韧。

    无论如何,他得活下去!不仅要活,还要好生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风光,都要长久!他绝不会让傅云璞、让白氏,让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得逞!

    只要一息尚存,他便要挣扎,要攀爬,要将今日所受的屈辱,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这念头如同续命的丹药,支撑着他破碎的身躯和骄傲。他闭上眼,不再看那晃动的红绸,将所有的不甘、怨恨、痛楚都狠狠压入心底最深处,只留下一团坚韧名为“不屈”的意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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