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黄道吉日,宜祭祀、嫁娶。
春寒料峭,三阳村却一片喧嚣,日头高升,热闹气氛驱散了残冬的凛冽。
禾庄里,人声、犬吠、锣鼓点子交相辉映,齐齐映射在管事柳华那青砖高墙的平院中。院中披红挂彩,热闹非常。
贴着囍字的大门敞开,两盏硕大的红绸灯笼沉甸甸地挂在黑漆大门两侧,左右两串儿丈长的红鞭炮正噼里啪啦炸得欢实,碎红纸屑纷纷扬扬,落满了门前的石阶,红得有些扎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硝石味,混着喜悦,直往人鼻子里钻。
远处连片的庄田里,秋收后的稻茬子还倔强地露着头,新长出的嫩绿夹杂在一片残雪与冻土间,显得生机勃勃。新落成的青石大道旁残余着几株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直愣愣戳向天空,仿佛一方屏障,将庄内的喧嚣与外界隔绝开来。
田埂上掠来一阵风,连带着骤然闯进的乌蓬驴车。
柳林绷着脸,嘴角抿成一条线,眼见禾庄越来越近,心底的不满也逐渐累积到顶峰,“你说你也是,自己好端端的功课不做,偏生来这里找不痛快!”
柳林语重心长,“雩娘,现在最要紧的是赴京赶考,哪有那许多时间供你消遣!你日后可是要当大官的人,阖该以大局为重,岂能儿女情长。”
柳雩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弘弟成婚之日,我总归要来看看。”
柳林心里不屑,嘴上更是不留情面,“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那娃娃亲不过是姨娘酒后的一句玩笑话,你惦记着人家,人家可不顾念你!今儿是他的大喜之日,你是秀才娘子,说话做事可别失了分寸,落了口舌,教旁人说三道四。”
霎时,风吹起车帘一角,冰凉刺骨,带着属于早春的、若有若无的潮润土气,轻轻拍在柳雩略显倦意的脸上。
平院里人声鼎沸,几乎要把屋顶都掀开来,相熟的庄客、邻近的乡亲个个脸上都堆满笑,嘴里的奉承话一句接着一句地冒出来,柳华夫妻嘴角咧到后耳根,脸都笑僵了。
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袍子衬得柳华精神抖擞,平日里严肃的脸上堆满了掩不住的笑意,这笑意在见到傅宅来人时更显深刻。
大管家傅文亲临禾庄,着实让柳华吃了一惊。
心下震颤之际,又被一连串的贺礼砸晕了头——金银钱帛自不必说,让人震惊的是县城一座三进院的房契并一辆标记傅氏徽章的马车。
柳华瞪大了眼,震撼之意无法言说。这样的体面,分明是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当然,她还没老糊涂,自然知道这一切根源为何。
傅文的突然造访如烈火烹油一般将这欢腾氛围推向高/潮,柳弘与牛芳的婚礼如火如荼,可喜宴的核心却早已发生变化。
柳华窥见其中真意,自得的同时心底又略带一丝焦躁,探不清缘由,直到柳林的身影映入眼帘——
“诶唷,真是天大的喜事儿哟,恭喜恭喜呀!今儿弘哥儿成婚大喜,我们紧赶慢赶,总算没误了吉时!”
柳华见到他二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尤其是目光扫过柳雩时,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冷淡。
想到旧日那桩娃娃亲,此刻倒成了她心头一根想尽快拔除的刺。
从前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倾尽心力想要促成二人喜结秦晋,来个亲上加亲,可现实却给她当头一棒,遭了一番冷遇,如今再见,反倒多了一丝不自在,更衬得她从前的行径滑稽可笑。
“路远迢迢,难为你们还惦记着。”柳华语气不算热络,目光在柳雩素雅的衣裙上打了个转,“快里边请吧,席面快开了。”
柳雩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上前一步,依礼微微屈膝,声音清凌凌的,像落在青石板上的碎冰:“华姨,恭喜。愿两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她递上一个略显朴素的锦盒,“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柳华随手接过,看也没看就递给旁边的仆妇,嘴上敷衍道:“有心了,雩娘还是这么知礼数。”
她眼神一转,似笑非笑地又添了一句,“说起来,雩娘和弘儿小时候还一块玩过,也算是旧识。你们不妨多住一晚,明日女婿敬茶认亲,也好认认人。”
柳雩却只是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青庐方向,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视线转向柳华:“姨母说得是,一家人多走动些才好。”
她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意味。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得柳华心头莫名一窒,竟一时接不上话。
“吉时已到,不便作陪,大家也不是外人,请自便吧。”谢氏拽住柳华,看向一旁的柳青,随口道,“青娘,你们姊妹久不见面,叙叙旧也好。”
柳青点头。
谢氏话音刚落,柳华脚步一顿,眼里登时闪过一道精光,心底那股焦躁终于落到实处。
她猛地扭头,锐利的视线钉向柳林,后者被她凶狠的眼神吓得心悸。
谢氏不想因为某些无关紧要的人耽误儿子的婚礼,言语间不免有些怨意,“磨磨蹭蹭什么,耽误了仪程,岂不叫外人笑话。”
“嗯。”柳华压下心中疑虑,脸上重新挂起笑意,牵着谢氏步入正堂入座主位,受新人跪拜。
欢腾的唢呐声响彻云霄,一身喜服的柳弘徐徐而来,此情此景,柳华不禁泪眼婆娑。
独子顺利成婚,总算了却了她一桩心愿,而今自己又被主家如此赏识,仿佛老天开眼,她人至中年终于时来运转,拨云见日,未来一片坦途。
还不等她继续徜徉在得意的喜悦里,怀疑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盘根错节,仿佛一张蛛网,牢牢禁锢着她的神思。
模糊的视线透过堂下新人定格在一旁观礼的亲友上,特别是表现得十分熟络的柳林柳青身上,遥记初见她二人相处时的景象,可远不像今日这般亲厚。
礼毕,新娘新郎入洞房,柳华再没了耐心,当即托辞离开。
后堂仓房里,柳林被柳华推了个趔趄,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她正想爬起来,又被柳林一脚踹翻在地,“——柳华你抽什么疯?!”
她环顾一圈,瞬间警惕起来,“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秀才的娘,倘若我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雩娘绝不会善罢甘休!”
柳华呸了一声,内心不屑,“好一个秀才的娘,多少年了,还是只会这一套说辞,动不动拿雩娘当挡箭牌,雩丫头有你这种亲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不是你这恶妇从中作梗,弘儿和雩娘早该修成正果,何至于今天……”
越说越恨,柳华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眼看就要落下。柳林吓得抱头蜷缩,浑身抖如筛糠。
见她这副欺软怕硬的窝囊相,柳华硬生生收住手,齿缝间挤出冷笑:“废物!今日若非看在雩娘的面上,弘儿大喜的日子,我岂能叫你进门,真真晦气。”
“你!”柳林从没见过柳华这样粗鲁的一面,“……我警告你,你可别乱来,你要敢动我一下,我迟早闹得你家宅不宁。”
见柳华果然有顾虑,柳林气焰又嚣张起来,“你那憨儿媳要知道弘哥儿年纪轻轻就勾搭小姑娘私相授受,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还会不会和和美美!”
柳华眼神一厉,反手一巴掌狠狠甩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柳林半边脸顿时肿起老高。“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么一个泼皮恶毒的娘,养出的女娃能是什么好货色?”
柳华咬牙切齿,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找人把你那些腌臜事儿都抖落出去,到时候雩娘落下个门风不正、人品不端的名声,可别怪我不顾亲戚脸面!真到了那样声名狼藉的地步,我看她还怎么考取功名!”
“——你敢!”柳林着实被这番话镇住了,她唯一的顾忌就是柳雩,决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你敢毁我雩娘,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要不是你这毒妇算计我的弘哥儿,无缘无故的,我怎会毁了雩娘的前途。”柳华恨恨道。
一想到这一切都因柳林而起,柳华内心积攒的怨恨更盛一分,而今连累弘儿的婚事不说,更是牵扯住她一家老小的生死荣华。傅氏之于兖州一如皇室之于京畿,岂容她们戏耍。
柳华一把将她掼在谷袋上,“老实说,你跟青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受了一通暴打的柳林正在气头,冷不丁被问起柳青,她才不肯遂了柳华心意如实交代,梗着脖子把头扭向一边,指尖轻轻碰了碰红肿的脸,疼得她龇牙咧嘴,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哼,前面大堂你跟青娘聊得那叫一个亲热,俨然一副亲亲母女的模样。”柳林心里咯噔一声,便听她继续道:“而你亲姑娘柳雩却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你说,这是何故?”
“雩娘一向心无杂念,一心扑在圣贤书上,哪有功夫维系这些人情往来。再说青丫头远道投奔,我又不是富贵之家,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这不才遣了她来你这儿讨生活。两人相认不久,关系生疏也是寻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柳华厉声截断她,“你蒙骗我也就罢了,可你胆大包天竟敢欺瞒傅氏?!你素来是个见风使舵的,我不信你会不知道柳青即将入赘傅氏少主的消息。”
“今日傅氏大管家前来道贺,你说这样的大阵仗是因为谁的缘故?傅氏对青娘如此看重,如若有朝一日她心存二志,背弃了傅氏,届时东窗事发,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自处?”
柳林嘴角嗫嚅,正待反驳,柳华又道:“别张口闭口拿雩娘的功名作托辞,傅氏一方豪强,扎根兖州几十载,盘根错节,世代积攒的名声地位、人际往来岂是一个小小秀才娘子能撼动得了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雩娘高中状元又如何,强龙难压地头蛇,不见得她能奈何得了。”
柳林仍支支吾吾,目光闪烁,柳华耐心耗尽,声音压得极低:“……距离雩娘赴京赶考还有大半年时间,谁知道这中间是否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你!!!”威胁的话语阴毒非常,柳华这是拿她雩娘的前程,乃至性命在要挟她!那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你怎么敢!”
柳林浑身剧颤,脸色惨白如纸。恐惧扼住她的喉咙,终于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所有的侥幸、硬气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说!我说!!你别动我的雩娘!!!”
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软下去,涕泪横流:“……柳青……她……她的确不是我的远房侄女儿……她……她是我那口子上山砍柴的时候从沟里救回来的。”
满头结痂的血块,任谁见了都觉得是个死人,谁知道她那死鬼心善,非要救人,她拗不过老伴,只得遂了他的愿,谁知等人醒来才发现是个傻子……
“我见她生得标致,本想转手卖了换几贯银子……可那死鬼非说要行善积德,给雩娘攒阴功……我这才想法子推给你,本是要塞给你家弘哥儿做媳妇的,谁想到……”
“什么?!”柳华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来是想诈她一诈,没成想……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四肢发僵,指着柳林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声音因暴怒而尖利走调——
“你……你这黑了心肝的毒妇、泼皮无赖!一个捡来的野种,身世不明不白,你竟敢推给我的弘儿?!贱人!!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心头的怒火与后怕交织翻涌,柳华眼前发黑,“若让傅氏知道真相……她们那样的人家,怎能容许被人欺瞒耍弄……”
“一旦事情暴露,都不用人家亲自动手,多的是人上赶着替他收拾我们,届时我们在兖州再无立足之地!那时候,莫说什么功名前途,怕是生死都难料!”
这祸事,依旧是灭顶之灾!
仓房里死一般寂静。两个女人相对无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柳华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和决绝,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你我都没有退路了。”
柳林惶惑地抬头,“什么?”
“柳青的身世,从此烂在肚子里。”柳华一字一顿,不容置喙:“她就是你名副其实的远房侄女,身世清白、无可指摘。非但如此,我们还要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送她入傅家,坐实一切。”
柳华眼中寒光凛冽:“记住,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倘若柳青的身世传出去半分,咱们两家全都得玩完!”
未尽之言在仓房内回荡,比任何威胁都令人胆寒。
“你……”柳林蓦然失声。须臾,她了然地点头,是了,木已成舟,如今又何必节外生枝。
“横竖都是死,索性放手一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柳华心一横,“傅氏既已认定柳青,我们唯有将错就错。”
柳林打了个寒颤,此刻她毫不怀疑如果真露出马脚,她定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那丫头被救起时高烧七日,醒来后前尘尽忘,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分明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岂不是任人涂抹的白纸?
两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女人,在这一刻,因这共同的、致命的秘密,结成了最脆弱的同盟。
她们彼此心照不宣,这个真相必须被永远埋葬。而柳青,将永远活在她们为她编织的身份里,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