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国御书房内。
一身蓝灰色衣裙的女子,面容慈悲眉心一点朱砂,手中戴着檀木佛珠微微福身,“景安拜见陛下。”
按辈分来说她不需要向皇帝行跪拜大礼。
“公主请起,来此所为何事?”
她是公主却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开国君主太祖皇帝的幼女。
皇帝神情淡然,抬眼瞧着这个多年未见过的亲姑姑,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波澜,心里却对她厌恶至极。
“景安已经选好驸马,前来请陛下赐婚。”
此时距他下旨让她选驸马,不足半月,各国的皇子才俊都还在赶来的路上,她这就已经选好了?
“哦,公主所选何人?”
慕容景安看着他,轻启薄唇说出一个名字,“图塔尹玄。”
“胡闹!”
皇帝脸色难看的站起来,怒视着她,“他绝对不行!”
不久前,皇帝欲将慕容景安下嫁给新进的翰林院学士,遭到群臣反对,无奈之下只得下旨为慕容景安遴选驸马。
“帝为太祖皇帝幼女,天荣大长公主慕容景安招选驸马,下贴邀请各国皇子世子青年才俊前来参选,宸国上下尚未婚配适龄男子皆可参选。”
太监奸细的声音,从宫门前的告示旁传到御街。
不消半个时辰,京都上下大小官员都知道,皇帝要为十七岁的亲姑姑遴选驸马的事。
他们还知道一件事,皇帝很不喜欢这个亲姑姑。
皇帝今年三十出头,他这个姑姑却不到双十年华,堪堪只过了及笈之年。
她的存在,对皇帝来说就像是完美图卷里的一个墨点,十分碍眼。
礼部侍郎府邸。
“什么!陛下要为天荣大长公主选驸马?”
“爹,你快帮我和王家小姐定下,难道您想让我娶宫里那个祖宗回来吗?”
“爹这就去,我比你都急。”
要是真把这个祖宗娶回来,他们家还有好日子吗?
皇帝不得把他贬出京都!
新春刚过,京都中又降大雪,宫墙内外皆是满地白雪,行人匆匆而过带起几片雪花,枝头的梅花吐出柔美的花朵,越过宫墙在寒风中摇曳绽放。
妙法宫内,许山笑着和慕容景安母女说话,“大长公主已到婚配年纪,陛下怕耽误公主,又不想擅自决定公主的婚事,是以只能如此安排,为公主招驸马。”
景安的母妃虞雅温柔一笑,“本宫明白,多谢陛下好意,陛下日理万机还要操心景安的婚事,是我们母女给陛下添麻烦了。”
许山老迈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虞老太妃客气了,陛下说过,大长公主即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和陛下就是一家人,这些都是应该的。”
旁边一直安静做壁画的人,顺从的点头应下,“景安谢陛下好意,景安明白。”
“这是陛下着人搜集来的画像和资料,大长公主得闲可以瞧瞧。”
慕容景安依旧是素色衣衫,外罩纯白色长毛狐裘,眉目清冷面容慈悲,脖子上和手上各戴一串朱红的佛珠,神情淡然而空灵,不急不缓的与许山说话,“公公可回禀陛下,景安自会仔细斟酌遴选。”
刚送走许山,她拿着伞就要出门,“母妃这些画像您先替我收着。”
她可没兴趣看这些,还是让母妃看吧。
她走起路来很是稳当,和别家羸弱的姑娘不同,她自幼习武底盘很稳,即便是雪天路滑也走的极快。
没一会儿就穿过四五重宫门,来到一处偏僻的院子外,远处的雪越下越大,冬日里天黑的早,她依稀看到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似乎在踢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竟然是一个在痛苦呻吟的活人,那人求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许是佛祖指引,让她救下此人。
“都给我停手!”
慕容景安自幼与太祖皇帝在妙法宫中茹素修行,虽不信修佛能得长生,但到底熟读佛法,将佛法中的慈悲记在心中。
那群人看到她的着装,吓得立刻四处逃窜不见了踪影,她无奈的叹口气,宫里最常见的就是欺软怕硬弱肉强食,也不怪他们。
她蹲在旁边唤了那人几次,他都没有回应,看样子是晕过去了,于是她抬手把他扛在肩上,“算你命好。”
如果不是昱昭约她在这里见面,他就算不被打死,也得冻死在这。
妙法宫在宫内最深处,太祖皇帝禅位后不喜欢被人打搅,所以选了个清净的角落,她费了好些力气才把人扛回去,急匆匆丢在虞雅面前,“母妃,您帮我把他救醒,我还有事。”
她说完就连忙跑出去,希望昱昭还在那里等她!
等她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去。
她悄悄推开破败的宫门,看到地上燃烧的木柴,还有熟悉的人,一直平静淡然的脸上涌出几分笑意,“昱昭,你果然还在等我。”
“姑奶奶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为何会晚来?”
她拍拍肩上的雪,接过慕容藏递过来的茶,“没什么,路上救了只快被冻死的小狗。”
“宫里为何会有无人看管的野狗?”
“我也不知道。”
热茶下肚,她坐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浑身都暖和起来,“你以后不许叫我姑奶奶,搞得我好像是个老太婆一样。”
“习惯了。”
慕容苍是当今耀帝的太子,与她是一年出生,俩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她比他和他父亲今上耀帝的辈分都高,皇帝从不唤她姑姑,其他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他却很顺从的唤她姑奶奶,当真是不嫌丢人。
太祖皇帝临了还留个女儿,可把先帝给恶心坏了,又没有办法,只能把她遗忘在后宫。
耀帝登基二年,眼见着她已到适婚年龄,只能捏着鼻子把她嫁出去。
不让她继续祸害自己的儿子。
“陛下下旨给我选驸马,或许我马上就要嫁出宫去,以后咱们在这里看雪的日子就不多了。”
她坐在他旁边,俯身趴在膝上,偏头看着殿外枯败破乱的墙壁,白雪缓缓落下,是文人诗中最爱的萧瑟情形,她和他都不喜欢。
这场景一如他们年轻却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你想嫁吗?”
“我不知道。”
他还未娶亲,她也未有心上人,他们对于婚嫁的认知,都是从帝后和虞太妃,以及后宫内诸多嫔妃身上了解到的。
婚姻对男人来说或许是好事,可对于女子来说,却像是牢笼。
他是男人,成亲后依旧能做出一番事业,她却要在后院相夫教子,做一个贤惠温良的女人。
当真不公平。
“你若是不想嫁,我去求父皇。”
她想起近些日子发生的事,连忙拉住慕容苍,“你别冲动,只是选驸马,这不是还没选好。”
她两只眼睛一转,目光狡黠的对他眨眨眼,慕容苍会心一笑,“我会尽全力帮助姑奶奶。”
“说了一百遍不许这么叫,怎么还是记不住!”
他那副只认死理的坚定模样,越看越想欺负,她坏心眼的伸手捏住他脸上的肉。
“姑……你松手!你怎么这样欺负太子!”
“整个宫里,我就只能欺负你了,小昱你就让我欺负欺负嘛~”
除了他,没几个人愿意和她做朋友,也没人敢。
俩人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墙外的人敲了敲门,“殿下该回了。”
“别闹,我该回去陪母后用膳了。”
慕容苍掰开她揪着自己衣服的手,无奈的瞧着衣襟上的痕迹。
“可怜的太子,又要去吃那味同嚼蜡的饭菜。”
慕容景安怜惜的看着他,于心不忍的帮他把衣服拍拍,“好了,这样就看不出来喽。”
慕容苍指着衣摆处的脚印问她,“你确定?”
“有什么?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算了,懒得理你。”
慕容景安站在火堆旁冲他摆手,“恭送太子殿下。”
他头也不回的摆摆手,“退下吧。”
和他分开之后,她连忙跑回去,进屋脱了披风就问:“母妃,我带回来的人呢?还活着吗?”
“活着,丢你屋子里了。”
虞雅白她一眼,外面捡的男人也敢丢她屋子里,要不是这皮猴子是她亲生的,她肯定要拿刀砍死这个祸害。
“多谢母妃,那些画像您看看,要是有您看上的,我去帮您绑回来做男宠。”
“小祖宗你可真是我的克星!”
当年虞雅才二十岁,和太祖皇帝生下慕容景安,如今已过去十七年,她守寡十年,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这深宫中虚度。
她一直都觉得,母妃很可怜。
屋内火盆烧着炭很暖和,她一进屋就舒服的发出一声叹息,捡回来的人裹在被子里,被丢在地毯上。
“总比躺在雪地里冻死的强。”
她走过去掀开被子一角,看到一张非常精致漂亮的脸,“怎么是个女孩?”
她记得是个男人来着?
她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个男人,眉毛又浓又黑,眼睛闭着看不出来什么,睫毛很长,她自己的也很长。
鼻子跟鹰钩似的又高又翘,嘴巴泛白看着病怏怏的,脸颊上还有几块青紫痕迹,瞧着就可怜,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她从药箱里拿出伤药轻轻涂抹,就没再管地上的人,坐在旁边的榻上看书,屋外风雪交加,屋内暖洋洋的十分惬意舒适。
“咕咕……咕噜噜……”
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她低下头和地上的男人四目相对,“你醒了,饿了?”
她端起桌子上的糕点蹲在旁边,“先吃点垫垫,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放心吃,没下毒。”
任谁听了这句话,都会觉得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后来他才明白她是一个入室劫心的匪徒。
“谢谢……我刚才看到你吃了。”
“你……这是在等我喂你?”
她端着盘子手都酸了,他却不动。
男人红着脸摇头,“不是……我动不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母妃还在被子上绑了绳子,可能是怕他把被子踢开冻着。
“你等一下。”
她解开绳子之后,屈膝坐在他旁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玄子。”
“你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他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个佛教徒,说话竟然如此粗鲁。
“你没有照过镜子吗?你的瞳仁是灰色的。”
他确实穿着太监服,却没有太监的模样。
“我叫尹玄。”
慕容景安笑着点点头,“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毕竟宫里就一个因瞳色不同,而被称为野兽的质子。
太祖皇帝一统天下之际,顺手捉回来几个质子,他就是其中之一。
“你今年多大?”
“二十。”
二十岁的年轻质子,慕容景安看着他突然有了主意,“你成亲了吗?”
“没有。”
他是来做质子的,寄人篱下命运难测,怎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你想当驸马吗?”
“我?”
尹玄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就知道你非常想。”
慕容景安满意的将手拍在他肩上,用力把他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本公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且本公主容貌姣好性格温柔体贴,令你一见倾心,此生若是不能于本公主共结连理,你一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你是公主?”
尹玄的表情有些震惊还有些疑惑。
“我叫慕容景安,是……”
“你是宸国太祖皇帝最小的幼女。”
是那个把他掳回来,放任宫内人欺辱,任他自生自灭的男人的女儿。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难看,咬牙切齿的扭过头,“我死也不会娶你。”
慕容景安温柔的给他顺毛,毕竟被扣在宸国吃苦的人是他,她没有资格怪他生气,“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他挣扎着从她手底下躲开,有些憎恨的瞪着她。
慕容景安从容的分析,“你都已经二十岁了,再过几年就会变成昨日黄花,一个没人要的老光棍,除了本公主还有别的女人愿意靠近你吗?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不做。”
“别着急拒绝,我给你时间考虑。”
尹玄真后悔吃她给的东西,他站起来就往外走,慕容景安坐在地上,也没拦着他,静静的目送他离开。
屋外漫天风雪,尹玄刚钻出来就被冻的直打哆嗦,他身上的破衣服是偷来的,很薄根本挡不住半点风雪。
“你站住。”
屋内的人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纯白的狐裘,“送给你了。”
“不用。”
尹玄羞愤的看她一眼,头也不回的踩在雪上,没走几步就被她拉住,强行把披风裹在他身上。
慕容景安在他的脖子上打了个死结,笑盈盈的拍拍他的肩膀,“别跟我客气,以后你就是本公主的人了,照顾你是我应该的。”
他要是冻死在路上,就太可惜了。
“就算你帮我,我也不会感谢你。”
“没关系,我不需要你的感谢,我要你。”
尹玄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她真的是个公主吗?
明明更像是个流氓土匪?
慕容景安趁他不备,伸手捏捏他的脸,一点肉都没有,瘦成这样真是可怜,“你这是不想走了?是不是已经开始舍不得我?”
“没有!”
那张芙蓉玉面近在眼前,她额间的殷红有些刺目,尹玄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她太久,低下头狼狈的离开。
慕容景安站在雪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嘀咕,“这人看着瘦弱,个子倒是挺高的。”
真不愧是游牧蛮子的后人,若是养得好,不知道能长多高,白白给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