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梅花树上的苍鹰唳声啸起。思衡警觉回身,但空荡荡的来时小道并无异常。
“你叫什么?”
苍鹰的眼瞪得很大,一双羽翼半折起,欲飞警戒的姿态,望着那条幽深的小道。
思衡向它飞去一张能言符,苍鹰燥声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人,掩树旁,在看你。”
“镇渡的印迹还在,若是真有人我会不知晓?”
“或许不是人,是鬼魂呢?”
潭中阵未开,若是鬼,也只能是些孤魂野鬼,别处来的。
“那也进不来。”思衡淡声道,“你若是害怕,就站我肩上。”
孤魂野鬼,自有命定的消亡之道。他在乌巷山上管一处山潭,就厄了人间与鬼界的通道,于他而言,小潭里的东西才是祸乱。
这里的那树梅和那座亭负责镇压小潭,而他师父的墓碑还是有些作用的——震慑那些恶鬼。
………………
曾经有一年,思衡在鬼夜刚开了山潭的阵,而后几声大笑“桀桀桀……”,就窜出了个紫色的球,撞了另外几个无辜鬼魂。
那球幻化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桀桀道然:“封灯!没想到吧?!我花了二十年就养好了伤!我没死我没死!哈哈哈!我没死呀!但你死了!”
跟疯了一样的颠着笑。
这球闭关了二十年,才将封灯弄的伤养好,一时间不知道该贬还是夸。
这一出关,就听到了小鬼们议论引渡官换了一位,不是封灯了。它大喜过望,正想出去重新祸乱四方之际,就看到了梅树旁的墓碑。
“封灯”二字被人用红墨描着,正是思衡。
思衡此时已将引渡官的本事学了个六七成,他师父以前告诉他这么一段话:
“引渡官嘛,被天道眷顾,也被顾忌。天道好比人间的天子,为师就似朝野倾臣的宰相。当然,我并非指天道与我不合,而是指天道缺不了一个能替它染指世间的人。所以有些时候啊,引渡官的本事不是靠教的,而是靠悟的。比如说你随意拈断一枝梅花,明明毫无章法,却又能让整座山扬落草木之叶、掀起婆娑之姿,而你也能洞悉川河之语,随意发令。达到这个程度,差不多成宰相这个朝廷官了。本事嘛,就当你学了九成,剩下一成,给天道留点面子好了。”
反正没过三秒钟,封灯又笑着补充一句:“罢了,算十成吧。天道没人身,所以没脸,要面子有何用。”
刹那间天空雷鸣三声,声声入耳乌巷山一带的人。几条不折不扣的闪电攸然向他们劈来。
那时小思衡于十五龄,坐亭中,只见那人还是笑眯眯的,那闪电却劈到了一旁刚生起的巨石上。
思衡看得很清楚,闪电离封灯剩三米时顿了一下……就拐了个弯,进了巨石怀中,接完闪电,埋回地下,一切行云流水。
罪魁祸首的人儿还在向他叭叭:“乌巷山天气就这般怪。”
“引渡官老祖的墓碑?哈哈哈桀!”那东西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思衡本不想搭理,可是它好吵。
思衡放下了笔墨,站了身子瞥了那恶鬼一眼。两指勾了勾梅花枝,那恶鬼突然间噻声一叫,玉蝶梅生出枝芽儿,将它的嘴填满。
恶鬼:“??”
此时它才细细打量了思衡——和它印象中的那位引渡官不同,这个人……眼角好红,难不成刚哭过?
一声苍鹰唳鸣,恶鬼吓得哆嗦了下,可是嘴里满枝花,怎么也说不出话。那声唳鸣,连思衡也征愣了下。
这只苍鹰叫“听风”,稳稳落在墓碑上,眼神犀利地盯着恶鬼,于是恶鬼更怕了。
“封灯”两个字加上听风,内心的恐惧爬上眼眶,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那人是如何吩咐听风的。
“山潭恶鬼众多,想吃便吃,别吃错就成。”
恶鬼忆起那人毫不在意的目光,“澎”的一声缩回了阵里,心里还在漫骂那些小鬼骗自己,听风没死封灯怎么会死?
旁边几只鬼魂是也不是什么好鬼,在听风的注视下诺诺的往旁边溜了。
鬼节夜只有一天,它们才不想浪费时间和轮回的机会。
听风歪着脑袋看思衡,似乎低头看了爪子下的“封灯”两个字,飞到了梅树上。
思衡问:“在等师父吗?”
听风叫了一声。
思衡说:“我也在等。”
一人一鸟等到了半夜,而山下的灯笼快挂到山腰了,小鬼们也纷纷出游。
思衡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灯火熄了。”
听风盯着露骨的爪子,将它藏到了羽毛里。
思衡眼眶渐渐湿润,他依在亭旁,哽咽着望着天上的明月:“你不是刚经断啄之苦、折翼之痛吗?”
苍鹰听风又叫了一声,可是思衡听不懂,他只知道放在堂前的灯火熄了就是师父不在了。
而听风这只刚经历过“浴火重生”,再振雄风的苍鹰也会在不久死去。
或许是因为那只恶鬼的原因,后来每逢鬼节夜,出游的小鬼都会害怕墓碑上“封灯”这三个字,尽量绕道窜走。
好似那墓碑有老祖的一缕魂魄。
其实不然。
恶鬼从思衡出手的那一刻起,隐隐从他身上看到了引渡官的第九成本事。
…………
话归如此,但有别的东西来到此处,思衡还是要管管的。
苍鹰乖乖过去了,站他肩上,头就要靠近思衡。
思衡每三个月就看望一次这个地方,送了酒,说了话,便要走。
他看着越走雾越浓的小道,突然说:“你不驱雾难道让我来?”
苍鹰:“……”
被迫飞翔。
————
引渡官老祖墓前。
“喔,他就是这一代的引渡官啊?”一人盘地而坐,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脸色苍白至极。
“镇渡防人防鬼是不错,可我不一样啊,我是鬼差呢。”那人喜滋滋的说道,看着眼前的墓碑,突然起了玩弄的心思。
他的手如枯枝暗哑,片青片棕,指甲却修得整整齐齐,让人看着发渗。
刚要碰到墓碑,一阵电光石火间,鬼差那枯枝般的手断在了地上。
鬼差颇为惊讶地回望过来,只见思衡站在小道上,苍鹰盘旋在上空,啄喙还染上了点鬼气。
苍鹰,封灯亲选的杀鬼利器。
那阵电光石火,是苍鹰最极致的速度,已经染了引渡官的灵气。
“你们不是走了么?”
“哦,那我承认自己生性多疑,偏要回来看看了。”思衡突然一笑,眸子里有不明显的俏皮。
鬼差:“……”
自苍鹰说看到有人时,他便留心了。走入小道,雾起,也只是为了引出掩树旁的鬼东西。
鬼差闻声也不恼,“别动手,我和你师父还算得上是旧友。”
他的手又长了出来,断掉的那截归入尘土。
思衡眯着眸子看那截枯手。
“引渡官何有旧友,鬼差又何缘由踏入乌巷山?”
这鬼差的手能恢复如初,便知晓这东西的难缠程度了。
“说是旧友确实牵强。”鬼差枯手生花,放置墓前,“但鬼差生来便是引渡官的朋友。好友已逝,自来探望。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思衡:“……”
“诶,再说,我来这是为了送东西的。百年前你家师父威……呸,委托我送神木纸给他小徒弟,如今时日已到,自然要来呀。”鬼差嘻嘻笑道。
思衡:“。”
一旁的苍鹰却在想:哇,师爷真的算到时序更迭后思行止会少神木纸!
“我叫宫商徽,人间五音取三字。没什么恶意,嗅到酒香才来此处的,不然早在你房前等候了。”
“桃花酒?”思衡还没放下对他的敌意,只要封灯一有不对,便会毫不犹豫出手,亲自将其诛杀。
宫商徵一溜烟就到了思衡面前,又似懂非懂般点头:“噢,那叫桃花酒。那你呢?引渡官大人唤何名呀?”
“……思衡,表字行止。”
苍鹰还是讨厌飞,见下边没打斗动静,便歇到梅花树上了。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你师父取的?好名。”宫商徵道,“那取的表字行止又有何意?”
思衡看了他一眼,走入小道:“关你何事?离开此地,去该去的地方等。”
苍鹰见思衡走了,快速扑通着双翼跟去。
宫商徵摸了下下巴,似在想什么,嘴上却回答:“好说好说,这就离开。”
思衡不理身后的鬼差,也不予置气。
他穿过山雾,走过几条弯曲小道,上空便开始隐隐传来鸟鸣。
他循声看去,只见几只苍鹰徘徊不前。
通常而讲,不会有这么多只滞在同一处的。
那些苍鹰有两三只是开了灵,属于家养,也就是思衡亲手带大的。剩下的属于乌巷山,性情温和居多,不主动攻击人。
开灵的不让野生的飞过去,倒是一奇事了。
“乌巷山有异?”思衡抚着肩上的苍鹰,“去问问。”
“又是我?”苍鹰歪了脑袋,愤愤道然,“那鬼差一来鹰就乱飞,异象必是他引起的!”
言外之意是:不用问了,赶鬼差走就对了。
推卸责任的时候,它就不会直话直说了。虽然思衡不会揍它,但也不敢不听话,有时抱怨抱怨就行。
可是宫商徽身上有封灯留下的神木纸啊。
“你指望我能生出双翼,然后飞上去和它们用鸟语对话是吗?”思衡踱步到粗壮的古树根上,一手扶着古树,低头寻东西。
“……”
丝毫没提神木纸的事,但苍鹰知道它的工作推脱不了。
思衡捡石子时会让苍鹰一下子站不太稳——本来两爪子就抓着很轻。
苍鹰只得扑翅膀飞起去干活。
思衡捡了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子,放在手上摩挲,眯眼,又瞧上另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