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戏

    云雾缭绕,林海娑婆。

    思衡用捡来的石子摆阵,后听“哗啦啦”树叶响,他闻声看去,只见苍鹰踉跄的下坠了会又飞了上去,右翼掉了几根黑色的羽毛。

    堂堂乌巷山的领头鹰撞树了?

    思衡看着自己养的“东西”飞走,第一次对“笨鸟”的含义感到深刻领悟。

    “还看呢,不知道‘缩地千里’摆错了吗?”那道含着笑意的声音兀然出现在雾中,宫商徵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一旁古树上了。

    他脸色有种病态的白,长发披落,一身淡青色的衣裳衬托着他单薄的身影。

    思衡冷不丁问:“你懂阵?”

    “当然,”宫商徵颇为自豪地点了下头,“我也可以教你。”

    “天底下有资格教我的只有我师父,你又算个什么玩意?”

    宫商徵微微一笑,伸手捏了捏一旁垂下的枝叶,漫不经心的问:“一定要是你师父教的才肯学吗?”

    思衡没应他,长睫搭着,轻颤一下,继续摆阵。

    “你摆错了。”宫商徵还是提醒思衡,也不恼刚刚他的不搭理。

    “我摆的不是古书上的‘缩地千里’。这是另一套阵法,在此之上的‘棋局往来’。”

    宫商徵讶然少许:“没听说过啊,你师父教的?”

    “自己乱摆玩出来的。”思衡一顿,掀起眼帘,直勾勾地看着这里枝繁叶茂也未遮挡住的小片天云,“要变天了。”

    乌巷山一带经常有雨,一下就是好多天。但山下人家的庄稼从来不会被淹,冥冥之中云雨量只是适中,仿佛被控制了一样。

    山上的一木一叶,都有来处,也有去处。所有阵法的后盾便是这万千叶木,它们在默默守护一方安宁。

    多喜乐,保无灾。

    宫商徽眸色平淡,那人看天,他看他。须臾笑道:“那怎么办?我和你都没伞。”

    “澎”的一声,思衡打开了一道门,门里是座小屋,红漆朱衔,几只苍鹰在槐树与窗前玩闹。

    看见思衡,静了声。

    “拿伞来。”思衡道。

    一只苍鹰扑去房内,再出来时抓着把油纸伞,通过阵门飞到思衡身边。

    “你去我家避雨,我要处理点事。”思衡指了指阵门里的小屋。

    宫商徵说:“行。”

    思衡撑起伞,笨鸟就回来了。

    “山下有人送葬,是丧事。抬着的棺材鬼气不重,怨气倒是不轻,我朋友让它们远离呢。还有那些村民有些奇怪,像是被鬼上身了一样。”

    笨鸟絮絮叨叨的说,思衡安安静静的听。

    宫商徵刚迈进阵门一脚,听见鸟说人话便偏过头来,似乎有些惊讶。

    雨淅淅沥沥的上山了,思衡留给宫商徵的只有一个撑伞的身影。

    他和他养的那只苍鹰一起进到“棋局往来”的阵里,然后不知去到何处。

    走远了。

    宫商徵拂过长袖,似有一声轻笑,眸子里柔柔和和。

    留在院子里的几只苍鹰锐利地盯着他那双枯手,蠢蠢欲动,想要将他猎杀。

    宫商徵却笑眯眯的,看着它们说:“我也有一只。”

    “以后你们会见到的。”

    俄顷,枯手覆上鲜红的血肉,鬼气泯灭,那几只苍鹰盯了几秒,又在各自玩闹了。

    ————

    送丧的队伍只有八个人,其中有位扯着她娘衣袖的小孩,可能是因为腿短跟不上母亲的步伐眼里挂着泪。

    最前边的两个壮年提着灯笼,叫大猫和二虎,皮肤黑些。

    另外四个抬棺。

    雨跳在白伞上边,“滴滴答答”的一阵响。

    “晦气……!这老天偏挑这个时候下雨。呦儿娘扯条白布给棺披上吧。”提灯的其中一人皱着眉头说。

    那妇女赶紧从背着的那一大袋东西中翻出一条白巾,垫着脚给棺材披上,嘴里却在诺诺的问:“大哥,山上的仙人真的会帮我们吗?”

    “不知道,戏文上说的那位引路人有百余年没出现过了。”

    二虎插一嘴:“仙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年纪一到黄土一埋吗?”

    “瞎说什么呢,要是让那人养的鹰听见了,不得啄你?”大猫乐呵呵的打趣。

    远处靠浓雾藏着身影的苍鹰气得想出声,被思衡抓着捏住了喙啄,小声威胁道:“我想尝尝鹰汤,那你想当主菜吗?”

    苍鹰:“……”

    那四个抬棺人都穿着斗笠,呦儿娘低头摸着小孩的脑袋,叫她乖。

    呦儿不依,躲在她身后掉着眼泪,软声道:“娘,我怕坎叔。”

    “坎叔有什么可怕的?呦儿乖,等葬完了棺里那位哥哥,娘去给你买烧饼好不好?”

    呦儿眨着眼,瞄了一眼离她近的抬棺人坎叔。

    坎叔眼睛无神,眼球凹了进去。他面容有农家人的土味尘色,皱折上了额头和脸面,还掺杂了几丝奇异的紫筋。

    死气沉沉,枯燥而无生气,好像办丧的纸娃娃。

    呦儿缩回脑袋,想着烧饼胡乱的抹走眼泪。但她还是觉得坎叔好可怕,而且靠近坎叔身边就凉飕飕的。

    阿娘走得快,呦儿想离他远点,一直努力跟上阿娘的步子。

    前头提灯的两人倒是没注意她们的对话,山林此时风潇潇的,遮了个半声。

    “不知道那些苍鹰会替我们找到什么样的风水宝地。”二虎说。

    “二虎,你说鹰鸟会不会以为我们是砍柴的,将我们带下山去呢。算了算了,这么一口棺呢,鹰又不瞎。”

    “这里雾多林密,要是没有灯,走个几年也走不出去。也不晓得为什么灯就能驱雾,都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这乌巷山真奇怪啊。”

    山雨渐渐大了起来,棺的底面溜出几丝黑气,但旁边的几位大人都没发觉,只有呦儿身子矮,好奇地瞧了几眼。

    思衡能感觉到从棺里溢出的鬼气,皱了下眉。看来棺里的人死了有五六天了,明天就是头七,若还不下葬,则化厉鬼。

    “像往常一样带人上去吧,”思衡松开了苍鹰,又撕了它贴着的能言符,“四个抬棺人被鬼气渗了好些进去,但没什么大碍,你别将他们吃了去。棺里的那孩子更不行。”

    苍鹰:“……”

    它是那种不知方寸的鹰吗?

    所以棺里的是个孩子?

    苍鹰歪了下头,扑着双翼就飞去干活。

    一声鹰唳仿佛响彻天地,回荡在山林之中。天上的其他苍鹰见状飞去其他处,远离这里,继续翱翔。

    大猫头一个听见,颇为惊喜的道:“鹰来了!”

    苍鹰鸣叫便是最好的福音,这句话早已流传在乌巷山一带几百年,也验证了不知几万回。

    又一声鹰唳,和着山雨洗涤鬼气。坎叔渐渐回过神,眼中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人气,怔愣中,才恍恍惚惚认识到自己在抬棺。

    另外三位抬棺人也是如此。

    苍鹰瞥了眼,见如此,方才引路。

    这个只有八人的送葬队伍,在山雾天雨鹰唳中深入群峦。但那会苍鹰出现走了不远后,就少了一个人。

    ————

    思衡为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鬼魂偏了下伞,山雨欲大,这雾却是诡异的不散。

    因为还未下葬,鬼魂还有生前的模样,他懵懵懂懂的,看着思衡一声不语。

    思衡的“擒魂术”欲发精妙,做到不知不觉。

    当年封灯总是用“擒魂术”和“控魂术”折磨山潭里另一边的恶鬼,有时为了吓唬小徒弟,就擒着恶鬼让它半夜溜进小徒弟梦里,将人吓醒。

    导致人家睡眠不足。

    然后换来的就是小思衡没日没夜的练“擒魂术”和“控魂术”。

    封灯只教过他一次,还没来得及教第二次,小思衡就已经全学会了,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只是算漏了一点,是恶鬼怕封灯并不是封灯怕恶鬼。

    “你好。”思衡说,在他身上落下个能言符。

    “你……好…?”鬼魂眨了下眼。

    他发现那些雨水湿不了眼前这个长得十分好看的人,伞都偏向了他。

    “你唤何名?本身不是乌巷山一带的对吗?”

    思衡说话温温和和的,声线像山泉般清凉,很好听。

    “你是……仙…人吗?”鬼魂仰着头。

    思衡却轻笑一下,“算是吧。”

    什么仙不仙人的,他从来只认封灯一个。

    鬼魂再次眨了眨眼,那能言符将他的声带振动频率加快,才得以暂时恢复语言能力。

    “我叫……谢…戏……,不是……这里的……,哥……哥在……我找……死了……”

    呜咽声哽在喉中,断断续续,与山雨化悲。

    “你哥哥是谁?”

    思衡声音仿佛一根定针,扎在山雨中。

    “哥……哥叫……谢…文……,我找……不到………,你帮……我找……你……帮我……找…”

    谢戏哭了,眼泪却流不出去,只在湿润眼球,视线一片朦胧。

    他跪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声音中,终于拼好了一句:“你帮我找……”

    思衡垂眸,半蹲了下来,揉着谢戏的脑袋:“嗯,我帮你找。但我要问你个问题,你回答。”

    谢戏胡乱的点了头。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救言呦吗?”

    谢戏一怔。

    “会吗?”思衡耐心的问,补充了句:“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好像他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谢戏却定定地看着思衡,声音断续:“会……呦儿………还小……”

    说完,又呜呜地将脑袋埋到膝上。他回忆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万般俱籁似的难受。

    思衡点着谢戏的头,自己额间亮着淡金色的小印记,那是封灯当年给他画上的。

    引渡官的本事之一“知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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