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的夜晚来的早,不到七点,天就已经黑透了。并不宽敞的巷子里人群相互喊闹着,闪烁的灯光照在一个个小摊贩上,打亮锈迹和油渍。西区这一代多得是这样的巷子,浑浊的空气夹杂着飞虫窜入鼻孔,人与牲畜相互摩擦着汗水,从巷子穿过,尽管努力地不去触碰什么,走到尽头还是会感到满身黏腻。
巷子的中间有一座小院,院子里没有开灯,只有街上的一点余光攀爬上破旧的墙面,外层的墙皮成片地脱落,暴露布满霉菌的内墙。院子里的小楼一共四层,但论高度,实际上只有普通楼房的二层楼高左右。小院与巷子里的其他建筑的风格相似,如果忽略与小楼破烂的外表不相符的坚固铁门,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院子前是一道蓝色的栅栏,隔开了巷子与前院,小楼立在院子的最底,靠着院子的另一侧围栏。小院与另一条街的居民房相抵,二者之间几乎没有空间。
明诚靠着栅栏边上的墙壁,看似随意地咀嚼着随手买的小吃,如不细看,很难发现他眸中的警觉。
“各单位注意,行动。” 耳机里传来于德友的声音。
……
一个半小时前。
行动小组的组长介绍着小楼的内部结构,并给出了可能关押人质的几个房间。这次的行动很是重要,目的是破获一个名叫“红雨”的拐卖儿童组织,解救区域内被拐儿童。此组织曾多次逃脱警方的抓捕,多年来警方所获得的线索和线报,或错误或晚到一步,落网的犯罪分子少之又少。据查,“红雨”在本市与边境活跃十多年,其头目人称“花妖”,为人狡猾老辣,活动多年,竟无一人能够确认其身份。根据过往被捕人员的口供所做出的特写并不一致,较早的成员表示花妖是个粗旷的中年人,为人专制狠辣,组织内只分强弱。而后又有人说花妖性格阴晴不定,时常朝令夕改,怪诞而又鬼僻。近些年所抓获人员则表示花妖正如其代号那般,虽是个男人,但保养得当,时常以温柔的面貌示人。实际上,这些都是极少人的一面之词,许多还是传闻而来。但如此片面的信息都能够这样自相矛盾,这无疑加大了警方的搜捕难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警方进一步推测“花妖”可能只是一个统称,可能存在多个人共用此身份。但这一推测还有待证实。
连年破获的拐卖案似乎都与“红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推算出的交易规模令人发指,可无论警方如何推进,调查总是会在某一个足够合理的组织者落网后陷入僵局,再悄然结束。犯罪分子被成功抓获,部分孩童被解救,新闻版面上饶河地区又少了一个拐卖团伙的标题挂个几天,一切就又结束了。至于这个“足够合理的组织者”曾经与疑似红雨的人员有所来往,这是个微不足道,也无法证实的细节。
“红雨”正如其名一般雨消云散,即便是大雨落在地面上,也会很快被风干不见。
这样的现象一直持续到四年前的春天,警方收到了一封无名信,说是信,其实只是一张纸条,上面只印上了四个字:“雨降和平”。和平市场是本市年代最为久远的海鲜市场,前有大海后有边境,人流鱼龙混杂,常年为走私与偷渡者的聚集点,相比于海鲜市场,其实更像是劳务市场。纸条立刻就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可不少人怀疑其可信度,毕竟和平市场一直处于警方的紧密监视下,精明如“花妖”,怎么会选择这么高风险的地方。但宁可信其有,根据以往的经验,警方不敢耽搁,即刻部署派人蹲守在了和平市场的周围。不料,行动小组刚抵达侧门就发现一辆正往外开的货车,司机不顾警方阻拦,一脚油门就要强行突围。警方正要逼停车辆,车辆却突然抛了锚,停在了原处。
车厢内共有二十三名儿童,平均年龄大概在三岁左右,他们各个衣衫破旧,瘦弱不堪,但身上皮肤完整,并无伤痕。警方即刻搜查了和平市场的仓库与其他车辆,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甚至,连司机提到的取货仓库都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据司机口供,他常年在和平市场内“接活”,主要就是做跑车的单子。他说,在这种地方交易的货,或多或少都不大干净,业内也有规矩,司机只负责运输,到地方留下车辆自行离开即可。至于货是什么,司机不能问也不想问。做这一行的人,大多不是黑户就是偷渡者,加上高出市场价几倍的酬劳,若在途中遇到警察,司机也都愿意拼上一把,奋力逃离。
司机说,前几日他在后仓的公告栏上看到了招聘司机的帖子,便在上面的一个空格里按上了自己的印章。这张帖子与普通的招聘帖子并无不同,只是酬劳不菲,帖子上写明了时间地点,司机只需要按点上车,连一个接头的人都无需见到。他声称自己当日午后才抵达和平市场,刚开上车就发生了先前那一幕。此刻盘问他有关拐卖或红雨的信息,他一无所知。
至于他本要送货的地址,是邻市最热闹的夜市里的一家连锁饮品店,那里常有货车来往。警方派人前往,少部分警员乔装进入饮品店查证,另一部分则蹲守在外围以备不测。经查明,饮品店与红雨并无关系,店员也无可疑人员,故而警方推测“红雨”只是要利用地势混淆视听,等司机离去再将车辆驶往真正的目的地。警方一连几日都蹲守在和平市场与饮品店附近,却再没捕捉到相关信息。
四年来,警方共收到三张带有红雨信息的纸条,其中两张得到验证,一张无果。根据以往的经验,收到纸条后需立即部署,时间紧迫,前两次行动尽管已经尽快进行布控,也只是堪堪抓获遗留的边缘人员。但值得一提的是前两次行动均成功解救一批被拐儿童,数量不超过十五个,最小的孩子甚至还不满一岁,最大的不过三岁。被抓获的拐子供出,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合适,容易控制不说,大多数买家也都“偏好”还未形成记忆的孩童,当然也分批次。
此次行动是第四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串数字。警方通过前四个数字和多年以来的调查锁定了一个小院,但始终无法破解第二组数字。形势所迫,警方决定即刻对小院进行布控,大队锁定院子,进行突击,第二串数字由破译小组继续分解。
……
明诚和其他同事悄悄翻入院子,待他们进入小楼的时候,整个院子早已被大部队包围。一进入小楼,明诚就有了预感,这次又晚了一步。整栋楼太过于安静,若不是对方有所防备,就是提前逃走了。
明诚和同事两两分开来排查各楼层。一般来说,如果犯罪分子有所提防,都会埋伏在低楼层,以便突围逃跑。但实际上如果他们占了先机,完全没有必要与警方正面对抗,以西区的面貌,无论是面上凶狠或心虚,混迹在狰狞的人群中,甚至不会引起注意。
果不其然,明诚和同事什么都没有发现。一二层经过排查空无一人,一些屋子里摆放着架子床,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但地面上的烟头早已熄灭风化,可见此地已经荒废了一段时间了。
难道这一次的纸条所指不同?和以往不同,这里并没有人慌忙逃走的迹象,甚至近期没有人的迹象。正当他疑惑是否扑了空的时候,枪声从四楼响了起来。
明诚赶到的时候,十几名犯罪分子到处逃窜,大部队正陆续将他们制服。依照行动计划,明诚负责侦查和实时通报,他没有加入战局,他们已经占了上风,而他的职责本就是观察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明诚记得四楼的布局是一条长廊,两侧各有五个单间,走廊的两端都是完全相同的楼梯。明诚觉得很奇怪,从他们预先看过的内部图中可知,四楼和二楼的布局一样,要出去只能通过两端的楼梯抵达一楼。面对警察,留在四楼几乎可以说是自投罗网。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警察的行动,可楼里原本应该不止这十几个人,其他楼层很明显有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此刻却人去楼空,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些人是被刻意丢下,为的是掩盖更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明诚警觉的扫视着整个空间,试图捕捉一些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他在脑中快速地回顾进入小楼以后的所有线索,突然心里一惊,报告后和同事向三楼跑去。
二楼和四楼的布局是一样的,但他记得刚刚排查时,二楼右侧只有四个,而非五个房间。果然,另一侧楼梯下本该有的房间,只有一堵墙。明诚心中有了猜测,小心地推开了第四扇门。
屋内的设备极为简陋,一张铁板床、一个破旧的床头柜、以及一盏生锈的台灯。房间内还有一个巨大的铁柜,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更加庞大,将整个空间压缩的更为窒息。明诚注意到柜子边地板上的划痕,断定铁柜曾经被移动过。他与同事将铁柜推开,一道厚重的密码门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就是第二组数字的用处,明诚很快明白过来。
门后是一个黑瘦的男人,正焦急地摆弄着密道的锁,嘴里不断骂着脏话,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警察的枪口已然对准了他。
“靠,谁阴老子!”
明诚将他压倒在地上,那男人才反应过来,挣扎着朝密道里嘶吼着。“**,阿寻,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敢阴你爹!放开我!”
同事铐上男人,其他人陆续赶来,这一行动才算落下了帷幕。
和前几次不同,这次虽然没有孩童牵扯其中,却捕获了不少犯罪分子。这次的最重要收获应该就是那个瘦小的男人了。四楼的那些人叫他“坤哥”,据查是红雨在西区的联络人。
可是。
阿寻?
明诚没让这个念头过长地停留在自己的脑中,他们仍然在犯罪团伙的地界上,他不能分心。可当他和同事一起离开院子是,他还是下意识的扫过了街上的每一个人。
没有。或许他听错了。
街上人头攒动,天已经彻底黑了。巷子里迷乱的灯光晃得明诚的双眼一阵朦胧,他怎么可能看清每一个人,可他不断眨眼,画面变得清晰而又很快模糊起来,他就会再一次,更快的眨眼。
没有。他一定是听错了。
再一次用力眨眼后,明诚的目光停留在路的尽头的一个身影上。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同色的棒球帽挡住了他的面容。男人前一刻似乎还在往这边看,只一眨眼,那男人就过了街角,消失在明诚的视线中。
但这一眼就够了,明诚意识到,如果有一个人是他今晚漏掉的,一定就是这个人。
可惜等明诚赶到路口时,那人已经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