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啊,昨天是不是又在警局过夜了?”
明诚从成堆的案卷中脱离出来,他抬头的动作太猛,以至于视线一时之间有些盲点。回过神来,师父的面孔才逐渐清晰了起来,身后的时钟这时指向了八点。
“没有,只是来的早了点。”
“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要懂得劳逸结合。” 于德友合上了明诚面前的案卷,“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精神抖擞的,再看看你。”
明诚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
见他如此,于德友无奈地叹了口气。“吃个早点,九点去追一下行昨天那个自杀案的尸检。没什么问题就结案吧。”
“是。”
解刨室内,法医老刘将报告递给了明诚。“没有可疑痕迹,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自杀。”
那是昨天下午,警局接到报案,说一名女子在家中上吊身亡,被邻居发现后报警。现场并没有第二人的痕迹,绳结的手法与死者本人的生活习惯相同(如鞋带、包带等),缢死的工具则是一条半硬质绳索,经监控查明,是死者本人从楼下的废品站捡回。老刘当下就检查了索沟,两侧渐浅,已经羊皮纸样化,呈现深褐色,往后看去痕迹交叉落下,并不闭合。地板上遗留着干涸的生理液体,喷溅的痕迹与高度经检验,也都基本符合自缢死特征。
到这个程度,其实就可以定案了。只是死者周围空旷,无法完全判定是否生前上吊,于德友习惯于谨慎处理,所以还是象征性的走了遍尸检。
明诚看着躺在解刨台上的女人,她的遗体已经被老刘粗略的整理过了,不再透着怪异。明诚还记得昨天推门而入的时候,女人就那样吊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棕色的长发遮盖住了她的面容,明诚只能走到她的正对面,几乎是正下方,才能勉强看清她的脸。女人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美艳的,几乎称得上是妖娆的。但实际上,明诚知道,这张脸已经没有美感了。半睁的眼球中眼结合膜被血液过分填充,鲜红的舌头卡在齿间,没有落下,面上却反倒没有半点血色。如若不能透过死亡的当下看见这张脸曾经的笑容,大概会感到一阵胆寒吧。
“好。” 明诚接过报告,最后看了一眼女人。此刻,她似乎平静下来了,躺在那里,睡去了。女人没有家属,接下来就是通知民政的人,由他们进行火化和集中埋葬。从此以后,这个女人就不存在了,没有人来领走她的尸体,她就这样被陌生人推走了,烧掉了,掩埋了。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有了。
明诚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案件了,事实上,大多数案件都要比这件更为残忍,更让人印象深刻。警局里的死亡没有善终,但那些惨绝人寰的案件都没有让明诚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觉。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不适,他很想吐,但他没有吃东西,他也无法干呕。
人就这样没有了,人只是这样,就彻底没有了。这句话在他的脑中来回穿梭,在他放下电话的瞬间,尤为响亮。
作为刑警,明诚清楚人类是脆弱的,人的身体更是脆弱的,似乎只需要这样轻飘飘的一个决定,一个动作,人就会闭上眼睛,一直睡下去。
似乎只需要几堵并不算太高的墙,人躲在里面,就会渐渐被忘记,渐渐停止存在。明诚清楚的意识到,对于剩下的世界来说,女人是否还活着,其实并没有区别。她早就停止存在了,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对于这个世界,她就已经死去了。
“好的,你们尽快派人过来。”
……
明诚永远记得那栋灰色的大楼,位于饶河市的西区,距离市中心最远的一带。饶河市大致分为两个区域,东区和西区,其中东区地界广阔平坦,发展较为迅速,西区既沿海又连山,建设困难。进入新世纪后,东区逐渐立起了高楼大厦,而西区只剩下一些老楼。而在那一众老楼后的山上,隐约立着一栋破旧的福利院。
福利院是一栋烂尾楼,原本应该造成一栋六层的居民住宅,却因为地区偏远,渐渐被荒废了。楼房只建成了三层,内外都还只是毛坯状的水泥面,藏在西区的山林里,并不算醒目。十多年前,小楼被一位不知名富商接手并改造成福利院,不久后,一些孩子陆续来到院子里,这座小楼才算是迎来了生机。不过,实际上,富商并没有将小楼改造过多,除了一些基础设施,小楼的整体面貌还是最初的水泥面,甚至,三楼仍然是废弃的毛坯,没有被启用。楼内除了一些预留的空间,几乎没有窗户。
福利院开始运行不久后,富商命人移植了一颗桃树。起初,那颗桃树并不健康,歪歪扭扭的,病态的,连花瓣都透着苍白,缺少养分。
福利院外只有一条通往山下的黄土路,很是狭窄,只够一辆车堪堪通行。在这条路上行走总是会掀起尘土,不过这并不碍事,因为来往这里的人都会开车来。这里很安静,福利院是方圆几公里以内唯一一个建筑物,从院子里远远地就可以听见车子开来的声音。那时候明诚总是很好奇,鲜少会有外来的人出现在院子里。他时常站在三楼本该是一坐窗户的开口前,看着院子口的桃树,在春天里花朵盛开的时候,等待花瓣落下时,揭开来人的面貌。
明诚喜欢待在三楼,尤其是有阳光的日子里,那也是他时常期待的日子。他常常跑到楼上,穿过被封闭的楼道,还要推开一扇很重的,已经生锈的铁门。但那时候他并不觉得那扇门很难推开,那是他的责任,是他负责的部分。他负责推开一个缝隙,他身边的女孩则会侧身从缝隙中进入,打开里面自动落下的锁,再由他推开门。他们在三楼待的时间很长,可这么长的时间,他们能做什么呢?女孩喜欢唱歌,她的声音很高,却并不刺耳。她轻声吟唱着,用她的歌声为小楼勾勒出色彩,再向外飞去,像是要去到他们看不见的,院子以外的地方。明诚总是全神贯注的听着,他记得,那首歌叫做「鸿雁」。
女孩时常唱这首歌,她唱得婉转,清亮,毫不费力的去触碰那些转折和高音。或许是她唱了太多次,所以每一个音节都很完整,连续。明诚从前没有听过这首歌,但他觉得,这首歌就应该是女孩唱的那样。明诚听了太多次,可他总是记不住歌词,所以,女孩就一遍一遍地唱给他。女孩有时候站着唱,有时候坐下,有时在空间里跳跃,有时只是对他笑着。那样的场景重复又重叠,他很难说出特定的某一天女孩是如何唱起这首歌的。
但他记得那一天,女孩将双腿荡在水泥墙外,她摇晃着身体,声音却仍然是稳的,和平日一样,她的高音犹如鸿雁轻轻落下那样幽美,她虽然没有看明诚,可这天,明诚记下了全部歌词。他正要开口接住女孩的歌声,铁门却先一步响了起来。
“吃饭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女孩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