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语浑身血迹,肚子破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瘫在泥泞的土地上看着乌云密布,雷声四起的天空缓缓呼出了口气。秋风吹过她的衣摆,颇有几缕悲凉之意。
她摸索着拿出一瓶上好灵药,倒了一把碾成末毫不犹豫地送进肚子里——曾经她元婴的灵府处,又啊呜啊呜吃了小半瓶,方才有力气坐起身。
做这些的时候,她满脸平静,好像将手塞进肚子里的人不是她自己,这也让围观的人群惊了一惊。只听他们窃窃私语,说着什么“果真是无情无爱之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这样的人留在灵山迟早要酿成大祸,幸好仙师们出手清理门户了。”
白知语只是被打得修为尽散,仙人之躯仍在,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但即便如此,也没能让她的表情有所动摇。
待伤口稍微好转,她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捡起一旁的断剑指向高耸入云,不见山顶的灵山,沉默片刻,才轻轻说道:“今日之仇,我定不忘记。望师兄师弟们也记好了。”
滚滚云层很快散开,方才出现的意象——电闪雷鸣、冰棱寒风、令人心底一沉的无尽威压,一切的一切全部消失,没有人回答她,或者是,没有人有心思理她。
白知语也不妄想得到回答,她只是说与自己听。言罢,她转身离开,再没看一眼待了几十年的地方。
行为如丧家之犬,但无论如何,她的表情却如一潭死水,不见一点挫败痛苦之意。
围观的人不敢多说一二,为其让了一条路。
也不乏有人暗中道一声好,这番气性,何不能再寻机会东山再起呢?
当然,白知语不会在乎这些。
她摸着正在愈合的伤口,有一点可惜。
结成元婴时,她花了好久才让元婴长得像阿姐几分,这下全没了。
元婴被夺去送给师妹,自己还被陷害背上了勾引同门的名头,而且,所谓的“攻略千万计——让男人们脸红心跳小鹿砰砰撞”大法也一点都不好用。
谁也看不出来,白知语其实很悲伤。
当然,如果阿姐在的话,她就会“嗷”地一声把白知语扯到怀里,语速极快地安慰她“阿姐可是名震天下的合欢宗宗主,谁敢让你不开心,阿姐就让他好看。”
这时候,阿姐的五个夫婿就会一字排开,为白知语捧上丹药、灵器、灵兽、灵材和惹她不开心人的项上人头。
遥想当年,离开合欢宗时,阿姐满眼鼓励期待之意,大言不惭地告诉她全天下所有的好男儿都会不要命地爱上她,与她双修,将灵力送与她。
她应该在三年之内结丹,五年之内元婴,再在众人的追捧下很快修至大成。
但事与愿违,即便白知语用了千般努力加入灵山,耗费了三十六年时光,她也没与任何一位男修士处好关系,甚至最惨的是,即便背上勾引同门的罪名,她却连所谓师兄师弟们的名字都没记住。所以刚刚,她举着剑绞尽脑汁,也只能用“师兄师弟”代称。
在旁人眼中,却是她向灵山同期所有弟子宣战的意思了。
真是,美妙的误会啊。
这厢,白知语捂着肚子,开始发呆。
她在灵山是“剑仙”名下弟子。
“剑仙”修剑,白知语也修剑。
“剑仙”修的是无情剑,白知语修的是多情剑。
她拜入剑仙门下第一天时,剑仙背手站立于山崖上,问她是否要修无情剑。
道是无情却有情,我情系天下,想修多情剑。
白知语心里这么想。
“我有情,要修多情剑。”
白知语这么说。
剑仙与她对视良久。
“我门下弟子,无人修此法,你是唯一。”
剑仙面无表情地说道。
“自然。”
白知语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不会多情剑,你自学吧。”
剑仙继续说道。
“明白。”
白知语答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
最后,剑仙败下阵来,他挥挥手:“去寻你师兄吧。”
白知语便离开了。
她打破了剑仙保持几千年的记录,成为了灵山上最沉默寡言的人。
她沉默寡言地练剑,沉默寡言地与那些记不清面容的师兄师弟们道“早”,沉默寡言地应下他们的要求。
后来,她结成元婴不久,没等到贺喜,却等来了叶素问的污蔑。
白知语在同门里最喜欢叶素问了。
叶素问是她的小师妹。
叶素问闻起来有一股草药香。
叶素问在所有长老的见证下,控告白知语戕害同门,勾引师兄,毁门中风气,罪当诛灭。
长老们问白知语,有何话要说。
白知语说:“我没做。”
叶素问说:“她做了。”
师兄师弟们说:“她做了。”
然后白知语拔出了剑。
修剑者,当以剑言心。
长老们摇头不愿插手。
“剑仙失德啊。”
“他又如何称得上仙,不早该……”
“嘘,噤声!”
即便三把剑同时捅入她腹中,挑出她的元婴,也能没让她多看一眼。
从云层坠落时,她盯着那些妄语的长老们,记住了他们的脸。
然后就是开头的样子了。
白知语惨败,输了几十年的修为、名声的清白、山上的幻梦以及剑仙的名誉。
当然,她在乎的可能只有最后那项。
碧蓝如洗的天空,阳光无私地落在每个人身上,包括白知语。
她一瘸一拐地离开,走向另一条康庄大道。
很多年后上仙“知语”才知道,当她的同门说出“她做了”那一句话时,剑仙墓前上好的酒器无风自倒,酒水洇湿了泥土,他最爱的桃花树一夜枯死,花瓣落了一地。
风吹过他最爱的笛子,声音好似呜咽。
她没做。
她没做……
日落时分,白知语才堪堪离开灵山脚下。
这里离凡间繁华的地段远,一路上也不见多少行人。
本来白知语是这条路上唯一的瘸子。
直到道路的另一边走来了一头瘸腿的毛驴,它摇头晃脑,好像在它身上的青衣男子给它造成了极大负担似的。
那男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掌拍着大腿做拍。驴子哼哧哼哧地反抗,他哇啦哇啦地唱,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白知语腰间的断剑与药瓶撞出叮当叮当的声音。
还挺好听的。
白知语停下了脚步,她让开路,心情不知为何好了几分。
虽然表情上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就见瘸腿驴停住了。
青衣男子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白知语面前:“小友这是要去哪?”
天杀的,他也是个瘸子。
白知语一身干涸的血渍,灰头土脸,一看就很适合杀人越货,这样他也敢搭话,真乃狠人也。
白知语道:“找地方歇息。”
青衣男子喜上眉梢:“我也正在寻这么一处地方,不如我俩结伴而行?”
白知语看了会儿男子。
男子双手交叠,面皮白净到有些病气,他眯着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虽然他睁眼白知语也看不懂就是了。
这般模样,活脱脱一个身子有点虚的贵气公子。
再看白知语……唉,别提了。
倘若结伴而行,怕是立马会被人报官扭送至官府。
思及此,白知语面色冷淡道:“我跟在阁下身后。”
在正常人眼里,这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很好的回答。
一非相熟之人,二已临近夜晚,再者白知语……总之,没头没脑提出要跟在别人身后,便是那人本未想歪,现下也要多想了。
若是脾气直爽些,估计会转头就走。
但青衣男子也非等闲之辈,他笑眯眯应道:“甚好,便劳烦小友跟在我身后了。”
白知语就跟在他身后。
青衣男子并不骑驴,慢慢地走着,便是如此,白知语也跟得有些迟力。
丹药药效快过了。
她现在开始疼了。
元婴没有了,肚子里肉也缺了一块,按理说,都没有了,怎么会疼。
可确实很疼。
汗珠浸湿脖颈。
白知语开始胡思乱想。
她看着青衣男子落下的脚印,一个深,一个浅。
深的鞋印在地上印下纹路,浅的却很快就要失去印记。
如果之后有人看到,会不会觉得是三只脚的人在走这条路呢?
白知语想。
“应当是不会的,你也只留下一只脚印。”男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是啊,我现在也是个瘸子了。
白知语走了一会儿,才忽地停下脚步。
月光如柔纱落下,笼罩在对面人身上,那人也停下脚步,人影隐约。这时她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处极尽荒凉之地。
是“心眼”啊。
他可以窥得自己心里话。
世界好像变得寂静了,驴子的喘息声,树叶沙沙声,蝉虫鸣叫声,溪水流淌声……什么都没有了。
万籁俱寂。
这时白知语才想到,自己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
两人见面,应自报家门才对,这是礼貌。
她面无表情地抱臂:“灵山……散修白知语,见过阁下。”
我真失礼。
即便对方是凡人,可我现在也是凡人了,怎么还抱着这样高高在上的心态。
叫人看了笑话,下次一定要记住不能再这样了。
白知语的表情又冷了几分。
驴子蓦地打了个响鼻。
对面人轻笑了一声:“散修,莫言。我是苏洌的朋友。”
“我记下了。”
少女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都说灵山修者众多,皆为人中龙凤。我看,还不如小友。”莫言道。
“不对。”白知语摇头。
我已修为尽散,如何算得上修仙者呢?
“修者又不单单指修仙,修心修体也算。”莫言淡淡道。
“白小友如何落到如此境地?”莫言呼出白雾,更深露重,明明是修仙者,他却显得很怕寒似的。
“技不如人。”白知语说道。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并肩而行,反倒是驴子被挤到身后
我剑心未明,愧对师父。
她忽然想到:
师父的花过些日子就要落了。
我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