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攥着喜服下摆那缕金线,指尖因太过用力,泛出刺目的惨白。
这金线在阳光下本是熠熠生辉,此刻却似要被我生生捏进皮肉里。
红盖头滤出的微光,好似一层薄纱,轻轻笼在眼前。
鎏金喜烛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不止,晃成了两团模糊的晕影。
恍惚间,这晕影竟像极了三年前顾相旬进京那日,我满心欢喜地站在朱雀桥头,望眼欲穿盼他归来的模样。
那时的我,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心中装着无尽的温柔与期待。
“相爷说了,新娘子既入府,便按规矩自生自灭。”廊下小厮那冷漠无情的话语,夹杂着凛冽的北风,毫无预兆地卷进喜堂。
红盖头被风猛地吹得掀起一角,我微微垂眸,便瞧见一双玄色靴尖停在三步之外。
那是双绣着精致暗纹的皂靴,针脚细密,花纹繁复,足见做工考究。
然而,鞋头却沾着星点泥渍,在这喜庆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记忆中,他从前最是厌恶鞋袜染尘,还总爱说“文人当如竹,步步生清”,可如今这双鞋,却似是岁月无情的嘲讽。
“掀盖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浸了冰水的素绢,透着彻骨的寒凉,薄脆得仿若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寂静中,喜烛“噼啪”一声爆了灯花,在这安静得近乎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顾相旬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了晃,似是犹豫,又似是挣扎,可终究,那只本该掀起我红盖头的手,始终没有抬起来。
我静静地数着更漏声,一下,两下……当数到第三十七声更漏时,他忽然开口,声线冷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透着令人心寒的决绝:“李姑娘该知道,这桩婚事本就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
这四个字,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进我的心口。
我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任由那钻心的疼意肆意漫上来,妄图以此来麻痹内心更深的痛楚。
半月前,父亲突遭变故,锒铛入狱,家中瞬间风雨飘摇。
彼时,他递来和离书,言辞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娶你可保李家血脉。”
那短短几字,像是宣判了我命运的无奈转折。
而今日,高堂之上,他亲手替我戴上凤冠,动作虽生硬,可指腹擦过我耳际时,那分明的一颤,却又似泄露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情绪。
可这细微的情绪波动,在他此刻的冷漠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徒留满心的荒芜。
“相爷既不愿娶,又何必折辱人至此?”我心中的愤懑如决堤之水,再也压抑不住。
猛地抬手,一把扯掉那象征着喜庆与期待的红盖头,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珠钗坠地声,似是将我所有的幻想与希望一并摔碎在这冰冷的地面。
顾相旬背光而立,宛如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腰间那枚玉佩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幽光,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定睛一看,竟是我十岁那年不慎丢在城隍庙的半块“生死锁”。
犹记得,那时的他一脸认真,目光坚定地对我说,待他日考取功名,便寻来另一半,与我定下终身之约。
那番话,曾经如同一束温暖的光,照亮了我少女时期的梦,可如今却似一把锐利的剑,刺痛我的心。
“折辱?”他微微冷笑,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疏离与冷漠。
转身之时,袖中忽然滑落一张纸。
我眼尖,瞬间瞥见纸上赫然写着“避子汤”三字。
刹那间,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他缓缓伸出指尖,轻轻碾过烛芯,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灯火骤然熄灭,整个喜堂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棂间挤进来,隐隐勾勒出他那冷硬如铁的下颌线。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李姑娘该学会,在这府里如何求生。”
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府,冰冷得让人绝望。
随着门扇“吱呀”一声缓缓合拢,像是为我与他之间的过往画上了一道无情的句号。
这死寂的黑暗中,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到袖中那截断簪。
那是一支青玉蝶翼簪,如今已断了半片。
十四岁那年,顾相旬满心欢喜地翻墙给我送生辰礼,途中不慎被护卫划伤手背,鲜血淋漓。
可他却丝毫不在意,紧紧攥着这支簪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对我说:“清鹭且收着,待我簪你青丝那日,必是状元及第时。”
那时的他,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坚定,而我,也在他的笑容里沉醉,深信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他已然是权倾朝野、威名赫赫的顾相,而我,却沦为了罪臣之女,命运的落差,让我心中五味杂陈。
喜堂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多时,丫鬟阿桃轻手轻脚地捧着汤碗走了进来。
我抬眼望去,只见她眼眶通红,像是刚刚哭过一般。
阿桃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小姐快喝,相爷特意交代煮了驱寒汤。”
我木然地盯着碗里浮着的枸杞,思绪却早已飘远。
忽然,我想起方才他袖中露出的半片玉佩,心中一动,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阿桃的手腕,急切地问道:“他后背的刀疤,可是为救人所伤?”
那眼神中满是期待,仿佛这个答案能改变我此刻悲惨的命运。
阿桃听闻我的话,像是被惊雷击中一般,手中的碗盏瞬间歪斜。
那滚烫的汤汁如失控的洪流,倾泻而下,径直泼洒在我那华丽的嫁衣之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恰似一朵肆意绽放却又带着几分狰狞的墨色花朵。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眼中满是惊恐与慌乱,整个人“扑通”一声慌忙跪下,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小姐莫要问……相爷这些年……”
话未说完,她的嘴唇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钳住,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却又透着十足威严的呵斥:“多嘴!”
这声音仿佛一道凌厉的寒风,瞬间穿透房门的缝隙,直直刺入这略显凌乱的喜堂之中。
我心中一阵黯然,轻轻挥了挥手,打发走了阿桃。
独自身形落寞地坐在那张喜床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
那细密的雨丝如同千万根银线,编织出一张愁绪满溢的网。
挂在屋檐下的铜铃,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一阵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幽幽地呜咽,诉说着无尽的哀怨与凄凉。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落在案几上那还剩半壶的合卺酒上。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我下意识地伸手去够。
然而,许是心绪太过纷乱,手在伸出去的瞬间,不小心碰倒了顾相旬方才遗落的那张纸。
纸张轻盈地飘落,宛如一片孤独的落叶。
我俯身拾起,定睛一看,却发现并非我先前所见的避子汤方,而是一张被攥得皱巴巴的医案。
医案上,几个用朱砂圈起来的字格外醒目——“心脉受损,忌动情”。
我的指尖轻轻抚过落款处“顾相旬”三个字,那墨迹尚未完全干透,似乎还带着他指尖的余温。
刹那间,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翻涌而来。
那年,他意外坠崖,而后失踪了整整三月之久。
再次归来时,他的面色苍白得如同冬日里的残雪,毫无血色。
我满心欢喜与担忧,哭着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渴望感受他真实的存在。
可他却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蜇了一下,猛地一把推开我,语气冰冷而又生硬地说道:“男女有别,姑娘自重。”
那时的我,满心委屈与不解,只当他是嫌弃我的冒昧。
如今想来,原来他是怕我看见他藏在身后、已然咳满鲜血的帕子啊。
就在我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与酸涩之中时,一声惊雷轰然碾过夜空,仿佛要将这压抑的世界震得粉碎。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手不经意间摸到床沿缝隙里有个硬物。
心中好奇,伸手将其抽了出来,竟是一块锦帕。
锦帕上,绣着半朵尚未完成的莲花,针法细腻,色泽明艳。
我一眼便认出,这是我及笄那年送给他的礼物。
犹记得当时,他手捧着锦帕,目光温柔而又坚定地对我说:“待花开并蒂,便是归期。”
可如今,帕子的中央,凝着一大块暗红的血迹,宛如一朵在风雨中开败的梅花,凄美而又绝望。
“李清鹭,你以为他是薄情郎,实则……”我对着空荡荡的四周,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又自嘲的轻笑。
缓缓将帕子塞进袖口,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难以言说的伤痛与无奈一并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