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坐姿,但都拘谨了不少,暧昧的气氛缓缓流动萦绕其间。
电影也快走到尾声,血迹斑驳的小孩在楼道里四处攀爬,双眼只剩眼白,四肢着地,怨气冲天地寻找着自己的仇人。
他爬行过的地方,灯光盏盏爆裂失明。
“害怕吗?”林之敏再度问了这个问题,他的泪痕已干,只剩眼角还微微泛着粉红。
“不怕,”佴鲤沉静地看着那惊悚的画面,照旧回答道。
林之敏吐出几口杂气,轻声问道:“为什么?他会害人的。”
他侧头,幽幽地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在空中扑闪。
“他只杀了那对恶人。杀人偿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女孩儿的侧颜上有光影穿梭,锐角居多,像一把未开刃的刀。
“你是个好人,”他发出一声由衷的喟叹。
佴鲤回头朝他挑眉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寻找认同:“我们年轻人就是这样,有仇当场就报,绝不内耗。”
林之敏还想问她,什么是内耗?但是从字面意思推敲了下,好像也就知道了,于是也回了一个笑。
电影不长,屏幕上已经在播报演职员名单。
“这电影拍得不够好。”佴鲤咂摸了下整体的剧情,摇了摇头,不是很满意。
“怎么说?”
“复仇的时间太短了,反而花了很多时间刻画坏人。应该把主线定为复仇,让鬼去好好折磨这对恶人夫妇。”
“你说得对。”他轻轻地呢喃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交汇,又都不由自主地转开了。
窗外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树,树皮上密布着瘤节,像无数只半睁的老眼,粗壮的枝干如同痉挛的手指抓挠着空气,指尖处拈着朵朵在风中震颤的白花。
雨已经很小了。
“真好看,那是什么花?”
“是我们游仙国一种独有的花——”
“仙花?”他抿着嘴偷笑,眼中尽是揶揄与打趣。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个中文谐音:仙花(鲜花),好笑又无奈地歪了歪头:“才不是!它在当地的话里叫瀑遮,意思是夏天的雪。”
他好像若有所思,笑意减了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没看过雪呢?”佴鲤轻声说着。
“真的?那你一定要来中国逛逛。我虽然是南方人,却自小在北京长大,但是到了冬天,总要下几场鹅毛大雪。”
然后他伸手推开窗,绵密的雨雾纷纷滑入屋内,洒得满头满身都是。
“好玩吗?”佴鲤也凑上前看着他的侧脸,一起在风中矗立。
“唔还行,可以去滑雪溜冰,你来了我带你去玩。”他回头来看她,眼里写满邀请。
“好!”她仰头,露出两个酒窝,和一颗尖尖的虎牙,然后又闭眼去感受丝丝畅意的风流。
又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却马上掉入他深邃的瞳孔中,睫毛一颤,马上别开眼,瞥见院子里玉琢银装的瀑遮花。
“雨停了,我该走了。”
“我送你。”
一直走到门口,两人都磨磨蹭蹭的,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捆住不前。
他为女生取下雨衣撑开,让她伸胳膊穿进去。
佴鲤感觉到他的鼻息扑在自己的发丝上,心间有一瓣被悄悄触动,挣扎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我们加个好友可以吗?”
她其实是怕对方拒绝,毕竟林之敏一直没有提过这茬。
林之敏愣了一下,有些疑惑,但还是说道:“好呀。”
但我不想止步于好友。
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她发丝周围的空气。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佴鲤一抬头,鼻尖却不小心轻擦过他的下巴,彼此俱是一颤。
他向后半步,弓着的背抵住墙面,不小心按在刚才挂雨衣的地方,换得一手潮湿泥泞。
“有纸和笔吗?”佴鲤又问道。
“有。”他慌忙起身去找。
随后两人又再次回到客厅,少女匆匆写下自己的账号,又小心地核对了好几遍,然后笑着递给林之敏。
“给,我今天没带手机,你等会搜索这个账号加我好友就可以。”
林之敏收手捧着纸条,抿唇反复读了几遍,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他能够看出对方神色确实很认真,不像开玩笑,只能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好像不太明白,手机是什么?账号是什么意思?”
佴鲤一愣,突然想到对方可能因为家教太严,并没有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
难怪刚才哭得那么痛苦,自由其实是青春期里最宝贵的东西。
原来,他并不是故意不想给自己联络方式的。
于是她又挥了挥手,说道:“没事,你没有手机不要紧。我们可以用寄信的方式保持联络,而且我还可以来找你玩呢。”
林之敏也随之笑了,“好,那我等你,我们家会一直住在这里,九月份走。”
她听到后半句,心钟突然被撞了一下,抬头看去,又快速低头掩饰不舍的神色。
原来,再过两个月他就要走了。
不,可能还不到两个月。
“那我就先走啦!”她故作轻松地告别。
林之敏说:“好。”一直跟着她到了门外。
空中只剩下毛毛细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佴鲤擦了擦自己的自行车座,跨坐上去,准备一路骑行回去。
林之敏矗立在一边,唇色比她还要白上几分,目光炯炯地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没有回头,而是向后夸张地挥了挥手,说着“再见!谢谢你的款待啦!”
他也跟着挥了挥手,说着再见,然后就看见她渐渐消失在眼前。
心好像也缺了一块。
怕她不来,又怕她再来。
夜神人静,他独自一人躺在三楼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风暴已经停歇,潮湿黏糊的空气,几乎无风的夏夜,他的神智迷蒙着,几乎要滑进梦乡了。
站台上,佴鲤的面庞逐渐清晰,也逐渐模糊,好像在挥手告别,又在向他招手。
他想迈步追上她,却发现一踏脚竟然踩进一团虚空中,比棉花还要软,比沼泽还要稠,然后他听见耳边有声音在不断回响加大:
一开始是“嗒——嗒——嗒”,好像雨滴,又好像有人正蹲在床边看着他而滴落的口水。
然后是“咔——咔——咔”,好像是相机快门声,又像是人骨被慢慢掰裂碾压。
最后是“咚——咚——咚”,好像是菜板上剁饺子馅的声音,又像是人头弹跳在地板上朝着他前进。
最后,他从床上猛得坐了起来。
然而咚咚咚声没有随着他的醒来而结束,而是继续有节奏地响着。
他下意识地大喊出声:“爸,别剁了!”
这一句话好像打开了尘封许久的记忆开关,叫林之敏头疼欲裂,抱着脑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动着。
直到一团黑色阴影撒着四脚跑了过来,冰冷的鼻息吐在他的脸颊一侧。
然后他才真正清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父亲早就已经死了,连灵魂都消弭了。
这里从来只有自己。
好像有些渴了,尽管已经不用再喝水了,但他还是打算去楼下一趟。
一路上谁也没碰见,他的戾气太盛,无人不避锋芒。
然后,就在他打开冰箱门取水的瞬间,一个沾满血污的人头映入眼帘,肥硕的瞳孔涣散着,薄唇大张着,好像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对着那颗头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拿完矿泉水,林之敏有些迁怒地将冰箱门随意甩上,随后边喝边上楼。
水流汩汩,小部分被吞喝入腹,大部分顺着他的唇齿一路向下,滑过喉结,打湿胸前的T恤,滚落在木质地板上。
他脚下的拖鞋沾着血,随着他的步伐,细细碎碎地涂在他走过的每个角落。
另一边,佴鲤此时暂住在姑姑家中,还没入睡。
她正在与姑姑通电,汇报着今天的行程,重点诉说了她按照其给的地址上门却没发现母亲的踪迹。
对面的姑姑却说她绝不会弄错,嘱咐着佴鲤再去海隅仙境一次。
“嗯嗯我知道,我会再去看看的,你也多保重。”
挂掉电话,她好似失去全部力气,只瘫软在竹藤椅上,静静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屋子里只剩下风扇在呼呼呼地响着,这个在校内建成的老职工公寓。早已年久失修,向来是冬冷夏热。装空调?没这个钱!忍着吧。
窗外高楼林立,学校附近的楼盘极其好卖,叫价也高,此时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大部分人早已安睡。
不过此时还能听到有短视频上面的一些流行BGM,不知道是谁半夜不睡刷手机外放。
就是这片小小的钢筋水泥墙,厚厚地糊住佴鲤的眼。
烂透了。
快了,快了,就快离开了。
不要再回来了。
可是想到白天见过的少年,她又有些失神了。
她缓缓踱步到阳台水池兼厨房里,准备洗漱上床,然后就看见一只肥硕的灰老鼠从灶台上灵巧地溜过,佴鲤见怪不怪地别开眼,假装没看到。
门突然被大力拍响了,一个老太太在门外重重地喝问着:“开门!开门!快给我开门!”
她翻了个白眼,气火上涌,连嘴巴里的牙膏泡沫都没吐,就拿着牙刷皱眉打开了门。
一见面,一个头发稀疏发白的老年女性正怒目而视,面相刻薄,嘴角下垂。
“你真是太过分了!大晚上还在放音乐!你姑姑呢,我要找你姑姑说说,她到底怎么教的!”
佴鲤则是无语地看着对面屡次诬陷自己的老太太,“我已经说过八百遍了,歌不是我放的,是其他人。我姑姑出门了,不在家,就不劳烦您告御状了。”
“你你你,真是没有素质!一嘴谎话,我刚才在楼下都看过了,这一栋楼就你们家亮着灯,不是你放的音乐还是谁!”
“你爱信不信,懒得跟你吵。”佴鲤烦得不行,准备将铁门合上。
老太太却不甘心就这样走了,反而故意挤了进来,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佴鲤看她不死心,而且确实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就让她像那只灰耗子一样溜来溜去。
最后老太太确实没在屋子里找到声音的出处,反而在阳台上发现,视频音乐是从斜上角的人家传来的,只不过他们都关着灯。
她又赶忙迈开小脚,急匆匆地跑上楼敲门,临走前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佴鲤说。
佴鲤冷哼一声,重重关上门。
谁规定刷手机外放就一定会开灯呢。
人的偏见与傲慢,比什么都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