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台风刚过，骤雨初歇，又迎来几个暑气蒸腾、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佴鲤难得今天调休，她刚高考完，联系不上活着的妈，前几年死去的爹也没留下什么遗产，仅剩的亲戚姑姑也不再资助她，于是她整个暑假都在一家快餐店打工挣上大学的生活费。
今天她准备要去医院看胃病。已经有整整一周多时间消化不良，时常反酸，总是打嗝。
正午时分，医院开足了冷气，佴鲤拿到了检查单，是慢性胃炎，医生开了些药她却没拿。
想走的时候却被大雨倾盆绊住脚步，空气中慢慢弥漫开一阵土腥味，还混杂着青草的苦冽。
海国的夏天就是这样，总是在午后下对流雨。
突然她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林之敏缓缓出现在眼前，他是冒着雨过来的，浑身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佴鲤一时雀跃起来，坏情绪都随着他的出现烟消云散了。
两人的视线倏忽对视上，好像油锅里甩入一滴水，瞬间炸了锅，炒制好的糖色迅速上脸。
不再犹豫，佴鲤冲他挥舞着左手，大大方方地打着招呼。
他原本愁闷的神色也一下子和煦起来，双眼好像淋了雨的冷灶又重燃了新火。
与上次相比，她额边新剪了薄薄的刘海。
不知道会不会扎眼睛？
他原本大跨步离开的脚，慢了下来，调转方向朝她走来。
“最近还好吗？”
“很好。”他的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找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还没有，”佴鲤摇摇头，但是她向来乐观，“找不到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事，肯定会有好消息的。”他柔声安慰对方。
佴鲤也报以灿烂一笑。
突然医院走廊上传来几声猫叫。
佴鲤也俯下身，紧跟着喵喵喵地回应了起来，学得特别像，尤其是末尾的小颤音。
不远处有个湿漉漉的小身影出现，它怯生生地踩着小步子，时不时瞅着附近，是一只野猫，眼睛是湖泊一般的深绿色，身上的花纹是狸花与奶白交织，嘴巴上却衔着一块黄色的碎布块。
它的耳朵上有一小块缺失，看来是做过绝育手术所以剪耳了，说不定它还有自己的昵称和编号。
看见有人，它踱着步探着小脑袋喵喵地就朝他们走来，看来这是只亲人的小猫。
随后，她忍不住弯腰前去，伸出一只手来，猫咪凑上前闻了一下，顺从地将脸颊蹭了上去，左右两边都分别蹭了几下，完事还就地翻了个身，嗲嗲地叫着，放心地敞开柔软的小肚子。从猫猫的小□□来看，它是只女宝宝。
林之敏也伸手想摸小猫，却被佴鲤轻轻拍了一下，他转头去看她，只看见半张小麦色的干净锋利的侧脸，健康朝气，少年锐意。
“小心！我打过狂犬和破伤风疫苗，被抓了没事，你可不一定还是别摸了。”
他又笑了，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放心好了，我家养狗，我也都打过疫苗了。”
于是佴鲤放下心来，她从口袋里抽出面巾纸，帮小猫擦擦身上的湿意，猫咪也懂事地自己舔了起来，它们是最爱干净的动物了。
然后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拆开包装，耐心地对小猫说：“刚好我今天吃泡面剩下一根肠，我们真是有缘。”
“你家里也养宠物吗？”林之敏也跟着蹲下来。
“我姑姑家养了一只白褐相间的狗，眉心刚好有一点，我们就都叫它点心。”
小猫吃着少年手中掐碎的肉肠，几乎没咀嚼，一口又一口蛮吞着，看得出来饿坏了。
“我姑姑是高中老师，点心原本是那个高中的流浪犬，一直很乖，学生们也都很喜欢它。但是突然有一天，学校领导下了禁令，要求学校清除流浪猫流浪狗，保安要捕杀点心，我姑姑于心不忍就偷偷把它抱回家养了。”
佴鲤边摸着小猫的头，边回忆着往事。
林之敏边听边笑着说：“有机会可以带它出来和我家的狗一起玩。”
佴鲤摇了摇头，“它已经很老了，牙也掉了好几颗，肉都啃不动了，关节有问题，不爱动也不能多动，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客厅的窗台下面睡觉，那里的阳光最好。我们为它专门安装了个宠物监控，时不时打开看看它。”
然后她的眼睛好像失焦了，仿佛飞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上个月，我姑姑姑父吵架，姑父就泄愤似的把点心给丢掉了。”
“我和姑姑找了很久，一路求爷爷告奶奶地找线索，最后才知道，点心不是被乱丢的，它是被卖掉的。我姑父直接将它抱到了菜市场，以四元一斤的价格当场卖了。不到半小时，它的肉就出现在了别人的火锅里。”
“它活着的时候，胖得像只厚厚的黄油吐司，体重怎么也减不下来。走了后，反而被切成了薄薄的碎片，轻得不得了。”
“点心，点心，真的成了别人拆骨入腹的点心。”
佴鲤不住地吸着鼻水，林之敏看着她，莫名心疼。
他能感同身受。
“我们家有一只狗叫飞飞，是我爸专门拿从一家精品狗舍买的，花了好几万，听说它的爸妈都是赛级选手，拿过很多大奖。”
外面突然轰隆一声，惊雷和闪电齐鸣，小猫也吓得浑身一抖，躲进了旁边的座椅底下。
“它也很聪明，从小就懂得看眼色，知道家里是我爸做主，就经常黏着我爸。而他大概以为我和他是同等的，时不时还会凶我一下。有一次我们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它突然扑倒了我，我爸刚好回来看见了。”
林之敏的声音越说越淡，好像要飘起来了，此时猫咪也悄悄探出身体观察四周，虽然刚才被吓到了，但因为贪吃，它仍惦记着肉没吃完想溜出来饱餐一顿。
“我爸看见后，回屋子拿了鞭子，到院子里，我以为他是要打狗，还想帮飞飞说话。没想到他狠狠地打了我。原因是他觉得我不够阳刚，居然能被家养的畜生骑到头上来玩。随后，他要我亲手打死飞飞，我哭着求他，却被打得更狠，最后飞飞也被他亲手宰杀了。”
“那天晚上，我被逼着吃了人生第一口，也是最后一口狗肉。反胃到上吐下泻，一个月瘦了十几斤，医生查不出病因。而我爸只说我是魔怔了，被魇住了得驱邪。”
小猫终于出来，接着狼吞虎咽，好像人手中的淀粉肠是什么珍馐佳肴似得。
但很快，佴鲤手中的肠就被吃完了，小猫冲她喵喵叫了几声，示意再给点。
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了，却还是摸遍了全身的每一个口袋，最后摆摆手向它解释，不知道它有没有搞懂复杂的人类表达。
没有了，猫猫，我没有了。
“我又被送到寺庙，灌了好几碗灰黑的符水，几乎要呕出血来。我终于学会跪地求饶，磕头赔罪。我爸不知道，我根本不需要驱邪，因为他就是我的心魔。”
“需要道歉的，不是你，是他。”佴鲤坚定地说道。
“对。”他目光停留在女孩红通通的鼻头上，又抽出一张递给她，“但是等不到的。”
有些人是不必等的。
“记不得多久，一只新的狗又出现了，和飞飞小时候长得很像，是同一家犬舍抱来的。我爸又给它起名叫‘飞飞’。现在，它已经三岁了。但是，我还是背着我爸给它偷偷起了一个新名字，叫乐乐。”
“活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快乐。”不知道是说给乐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后，他清晰看见地上几滴晕开的泪痕，分不清是佴鲤的，还是他的。
他们，是同样的人啊。
明明这么痛苦，还要假装已经释怀了。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小狗鬼会不会依然贪吃贪玩呢？还是咬着玩具哼哼唧唧地要主人陪呢？
两人此刻都蹲着没有动，刚巧一阵风经过，佴鲤的发丝拂过他的肌肤，酥酥麻麻地痒。
他想牵住她的手，抱住她，却不敢，怕冒犯她。
现在的我们，是可以牵手拥抱的关系吗？是朋友吗？
突然，他感觉右手被悄悄握住，他反握回去，十指相扣，仿若置身云端，背脊发麻。
随即，猫猫见两人没有食物馈赠，又不愿再跟他们撒娇周旋，自己跳上了椅子，盘成一个圆状物。
佴鲤见状自然地松开两人交缠的手，跑到小猫身边坐下继续抚摸，做一个合格的野生仆人。
小猫自顾自地打着呼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表示对她的服务很是肯定。
林之敏也笑着坐到猫咪的另一侧，跟着佴鲤的节奏，一左一右用手轻拍着它。
时间好像一下子静止了，雨仍在怒吼，风依旧咆哮，但此刻的温馨却如此真实。
“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佴鲤突然说道。
“有什么想法吗？”
“刚好我们每次相逢都是台风天暴雨日，不如我们就叫她——”
“风暴？”
“不，可以叫她电母。”她摇头晃脑故作玄虚，“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不是猫咪，而是来渡劫的神仙电母。”
说罢，她故作夸张地双膝微曲，双手合十，阖眸虔诚地向电母拜了几拜。
小猫也刚好在此时偷偷睁开眼，应景地咩了一声。
林之敏被逗乐了，笑得双肩不由颤抖。
“你看，和我这么抽象的人在一起很快乐吧。”
“嗯。”林之敏满带笑容地注视着她，眼神里的光彩与热意似蚕丝蛛网，牵牵绕绕，勾得她心痒痒。
佴鲤仰头，两人靠得有些近，他的唇瓣意外擦过她的下颌线，少年浑身微微震颤了一下，却看都不敢看他。
“你不急着走吗？”佴鲤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想快速转移话题，刚才看见他一路风驰电掣的，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没事，不着急的。”他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两人一时无言，又是一阵沉默。
“你——”
“我——”
但突然，两人又同时开了口，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彼此都想到了上次的记忆，对视一眼，不由地都会心一笑，又都有些羞怯地别开眼。
“我在游仙国不认识人，也没有朋友，”林之敏缓缓开口，他的目光追着对方的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常来找我玩吗?”
佴鲤先是笑了一下，又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说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男孩呼吸一滞，意识到自己或许错过了什么，慌忙开口：“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