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

    “前几天我给你寄了信,邮局说已经送到了,但是我昨天去你家拜访时,却发现信被丢在门外。”

    盛夏的鲤鱼市永远是坏天气居多,我看见那些信被泡发、晕染、弄脏,感觉自己的真心也在被一点点捻碎践踏。

    那些信,被雨打风吹去,好像我的少女情怀,也片片凋落。

    不过没事,当不那么亲密的朋友也可以呀。

    小猫嗲嗲地嗷呜了一声,是标准的夹子音,好像它也知道自己很可爱。

    林之敏却眉头紧蹙,“我没有收到过,我也去邮局打听过,一封给我的信也没有。”

    “你相信我。”他双手忍不住轻轻握住女孩的臂膀。

    佴鲤抬眼看去,他白皙的脸上好像因焦灼和担心而染上了片片嫣红的云霞。

    她心湖上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好,我信你。”她笑着说,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被美色所惑。

    管他呢。

    两人又重新对了一遍地址,发现确实没有错,又都开始怀疑邮局工作人员或天气的原因了。

    “不管了,既然误会解开了,那我们就还是朋友对吗?”佴鲤大大方方地说道。

    林之敏点头,不再刻意回避她的目光,反而有意思地想多贴近几分。

    感受着她的气息,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脉搏,她的发丝,她的一切。

    雨又小了,甚至不远处的云层都透出了一缕阳光,一切都明媚起来了。

    佴鲤有事要做,准备走了,离别的时刻总会到来。

    告别前,林之敏犹豫了几瞬,还是对她发出邀约:“你最近有空吗,想不想去看电影?”

    他很怕她拒绝。

    所以问完就低眸垂眼,不敢与她对视,倒是耳朵又悄悄红了起来。

    “唔,可以呀。”佴鲤又回想了一下本月的排班表,“下周四下午怎么样?”

    “好,看完电影我们还可以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林之敏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好呀,两点见怎么样?对啦,去哪个影院呀?”

    “三角枫的大剧院怎么样?”

    “啊,好的,那我们到时见。”佴鲤轻声应好。

    其实她有些好奇,因为近年来年轻人几乎都是去最新的那几家商场影城,她只路过三角枫大剧院,却从来没进去过。

    这算不算是第一次约会?

    两人都站了起来,满心期待着下次的相见,又有些依依不舍。

    电母仍然在呼呼大睡。

    佴鲤寄住在别人家,又马上要去外地上学,没法领养它。

    林之敏主动说他可以承担起照顾电母的责任。

    他娴熟地抱起猫咪,电母舒服地在男生怀里伸了个懒腰,嘴巴大张了一下,发出几声糊糊的喵叫,又闭着眼象征性地舔了几下毛,小脸一歪再度沉沉睡去。

    临走前,佴鲤专门握住电母的粉白相间的爪爪,和它说了再见。

    可是猫猫不知道什么是再见,只剩下阵阵悦耳的呼噜声。

    再次离别,依然是林之敏望着她大踏步离去的背影。

    他的右手垂落在一侧,是刚才被短暂牵住的那只手,不断重演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又松开的过程。

    好像为下次见面提前演习。

    佴鲤离开医院后,骑车来到码头,海鸟在空中盘桓,人声鼎沸,男人们忙忙碌碌搬货卸货,几乎见不到女人的面孔,哪怕有,也裹着头巾,灰头土脸。

    她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走到一处塔楼下,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自己比预计时间早到几分钟。

    她发了信息,对方也很快回了。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随后,她突然感觉到身后气流涌动,还不待回头,就被抱了个满怀。

    “阿鲤!你还是喜欢早到哈哈哈。”

    她也笑着回抱住对方,顺便转了好几个圈,两个人都笑作一团,闹了好一会。

    来人是她的好友丛叶,略比她矮半个头,两人年纪相仿,从小在鲤鱼市华语学校的职工公寓一起长大。

    中考后,丛叶的成绩稍稍差点,凭借奶奶是老教师,补缴了好几万才有书读。

    一般来说教师家庭的孩子,再差也只是中等生,不至于像她这么埋汰。

    可没办法,她爹是家中独子,上来有好几个受苦受累的姐姐,等到了他托生,就被溺爱成无法无天的样子,十几岁上就打架斗殴,还未婚早育生下了丛叶。

    她听别人悄悄叨叨过自己,说她是颗坏种生出的坏苗。

    心中毫无波澜,这算什么?比这更脏的话,她的耳朵都要听烂了。

    佴鲤不一样,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但她比谁都拼命,中考前就通过自主招生被隔壁州的麓城高级中学提前录取,麓城是游仙十三州中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教育自然也最好。

    就此一别,这三年只有寒暑假还能相见,但幸好两人一点儿都没有生疏。

    但今天,可能就是两人的最后一别。

    “好啦不闹了,下来吧。”

    丛叶又做了鬼脸,嬉嬉笑笑了好一会,才完全放开她,推开一步看清佴鲤的脸后又调侃地问了句:“怎么最近这么容光焕发,哎呀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啦?”

    佴鲤眉目含笑,“你先说说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当然都好了!”

    但是此刻她身边却什么行李也没有,看到佴鲤的疑惑,丛叶神情羞赧,面色泛红地说:“他都带上船了,不用我费心。”

    说完,她用手指了一下不远处一搜船,上面有个面色黢黑的男人正倚靠在栏杆上,抽着烟,不时对她们投来一眼。

    是丛叶的男朋友张撒,一个小混混,考不了学,又干不成事。

    他们约定好今天要私奔去东洋。

    佴鲤听过好几次他们的规划,听说那块物价低工资高,景美人善,样样都好。

    何况,丛叶一向对东洋文化很有好感,高中时修习过两年的东洋话,沟通不成问题。

    佴鲤与她吵过不止一次,闹得最凶的那一晚,月明星稀,是难得的好天气。

    正值暑假,她们俩聚在废弃的小操场边上,倚着铁栅栏,校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好不热闹,校内冷冷清清,哪怕有人也不往这片荒地来。

    佴鲤劝了好几次,突然意识到,从小咋咋呼呼的丛叶,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走。

    丛叶变化太大了,她中学时期,长相清秀,性格豪爽,人缘极好,是佴鲤一直仰望着的人气王。

    现在她新烫了一头大卷,染了香槟金,妆容张扬前卫,有种触目惊心的美,反而让人不敢轻易打招呼了。

    “阿鲤,我是真的想走。我不想再待在鲤鱼市了,也不想再呆在游仙国内了,我想去闯一闯。”

    “可是你不能用跳进另一个火坑的方式来摆脱现在的火坑。”

    丛叶也学会了抽烟,她缓缓在佴鲤脸上吐了一口白雾,本来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却见对方被呛得不住咳嗽,赶忙把烟放下,一手扶着,一手轻轻帮她拍着背。

    好一阵,佴鲤终于缓过神来,又掉入好友的另一句话。

    “佴鲤,你成绩好有别的路走,我没有了,现在出去还能搏一把?”

    “没有了。”

    佴鲤拉过她的手,眸中有泪光闪烁:“别怕,我们是一样的。”

    丛叶和佴鲤一样,都是华人,自小生长在夏天格外漫长的游仙国,从未出过境,却仍然被祖辈耳提面命是个纯种中国人。

    那是一个回不去的精神故土。

    两人的父母都离异了。丛叶她爹滥赌酗酒,母亲在她小时候就不知所踪,一直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去年父亲出狱了,没多久气死了爷爷,奶奶也中了风。

    转过年到了春天,在万物生长、百花齐放的日子里,奶奶也走了,她最后一个爱重的人不在了。

    人生真苦。丛叶给她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这样说道。

    那时是四月,佴鲤还以为两人都在升学冲刺期,苦的是同一件事,是做不完的卷子,上不完的课,睡不足的觉。

    为避免影响好友,丛叶向空中吐出一口重重的叹息,倚靠着破败落灰的水泥墙上,除了一句你加油,什么都没有再说。

    后来,佴鲤考完试,无处可去,再次把单薄的行李搬到姑姑家寄居,两人又见面,才知道了她的全部伤心事。

    以及,丛叶罕见地雀跃起来,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找了个男朋友!可帅了!”

    回忆结束,翻转回今日今刻。

    “阿鲤,我男朋友说我们船上挺宽敞的,可以载着你去海上兜一圈再送你回来。怎么样,肯定很刺激的,要不要试试?”

    丛叶脸上写满了兴奋,和对未来的期待。

    佴鲤却默不作声,她双手插兜,此时正用悄悄借着肥大裤子的掩饰,悄悄播出一个号码。

    “你男朋友喊我去?”

    丛叶激动地点点头,又冲男友的方向挥挥手,果然那艘船早已经驶到近岸处等候。

    “不了,叶子。我有点累了。”

    丛叶也只好有点失望地抿嘴笑了笑,不过很快她又调动起自己的开心,笑容满面地再次抱了抱佴鲤,两人再次絮絮叨叨地聊了好一会儿天。

    然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走向了终结。

    “我要走啦,等我到了地方,第一个给你打电话发地址,有空要来找我玩!”

    佴鲤重重抱了抱她说:“会的,我们会再见面的。”

    然后丛叶走了,一步三回头,佴鲤在原地看着她步步远去。

    船也靠岸了,此时突然岸上不远处几个壮汉都跑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要一起送上船。

    丛叶刚好转头看见这一幕,吓得惊声尖叫要冲回来,却被船上跑下来的男友死死按住臂膀,捂住口鼻。

    然后她听见耳边传来心上人的声音:“真是谢谢你,买一送一的买卖真划算。”

    她的泪珠一下子成串成串地跌落,呜呜呜地摇着头挣扎着要逃出去,却怎么也无法挣脱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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