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如同最纤细的金线,一缕缕穿透靖京城上空弥漫的薄雾,将沉睡的都城轻轻唤醒。巍峨的城门发出低沉悠长的“吱呀”声,似亘古的叹息,缓缓洞开,吐纳着新一日的生息。旭日尚未完全跳出天际,淡金色的光晕已为鳞次栉比的屋檐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
苏挽月悄无声息地汇入那涌向城门的人流之中,她穿着一身洗得略显单薄的青布衣衫,发髻用一根素雅的木簪简单挽起,背上是一个半旧的行囊,行囊的重量,便是她此行全部的希冀与沉甸甸的责任。她的面容清丽绝俗,眉宇间却凝着一抹与她年纪不相称的沉静与淡淡的忧色,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杏眸,此刻深处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焦虑,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警惕与疏离。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城门守卫那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审视目光,脚步不疾不徐,随着人潮,踏入了这条通往未知命运的皇城大道。
靖京,这座雄踞于大靖王朝心脏的辉煌都城,终于在她眼前徐徐展开了它繁华的画卷。宽阔得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的青石主街,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无声地诉说着皇城的富庶与百年气派。清晨的街道已然苏醒,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混着食物的香甜,引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咕噜”声,与行商的吆喝、路人的低语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鲜活而喧闹的晨曲。空气中,除了食物的香气,还夹杂着上等脂粉的馥郁芬芳,以及从药铺中逸散出的丝丝缕缕的药草清苦,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座古老都城的、复杂而迷人的气息。
苏挽月却无心细细品味这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她的心,早已被千里之外师父那沉重如山的病情紧紧揪住。师父,那个在她最孤苦无依之时伸出援手,将她从冰天雪地中救起,悉心教导她医毒之术,待她视如己出的恩人,如今却身中一种诡异莫测的奇毒,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她曾遍访名医,然而那些平日里声名显赫的杏林高手,在师父的病症面前,皆是束手无策,唯余一声叹息。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传说中生长于极寒或极热的绝境之地,能解世间百毒、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的“圣灵草”。为了这渺茫如星辰的希望,她不辞辛劳,孤身一人踏上了这漫漫长途,来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靖京,只因一丝若有若无的传闻,说此地或许能寻到“圣灵草”的蛛丝马迹。
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风,努力平复胸中翻涌的思绪,开始仔细打量周遭的环境。这靖京城浩瀚如海,她必须尽快寻得一处安稳的落脚之所,才能着手打探消息。她沿着主街缓缓前行,目光掠过那些门面阔气、人声鼎沸的大客栈,最终在一条相对幽静的巷弄深处,看到了一家门楣上挂着“悦来客栈”匾额的小店。客栈的门面虽不大,但廊柱窗棂皆擦拭得一尘不染,透着一股朴素的洁净。掌柜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眼神平和,不像那些市侩的商人般精明外露。
“店家,请问可还有空余的客房?”苏挽月走上前,轻声询问,她的声音因连日的奔波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却依旧清悦动听。
掌柜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挽月身上,见她虽衣着朴素,却难掩清丽脱俗的气质,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举止亦是温婉有礼,便笑着点了点头:“有的,有的,姑娘来得巧,楼上还有一间安静的客房。小二,快带这位姑娘去天字三号房。”
房间确实不大,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仅此而已,但被褥浆洗得干净,桌椅也无甚灰尘,对于暂作歇脚的苏挽月而言,已然足够。她将行囊轻轻放在桌上,仔细地净了手脸,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却并未立刻躺下休息。她从行囊最隐秘的夹层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多层油布包裹得极为妥帖的小巧木匣。打开木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因年代久远而书页泛黄的古籍,封皮上用古朴的篆体写着“楚离医经”四个大字,旁边则是一枚雕刻着繁复奇特花纹的墨色玉佩,玉质细腻温润,握在手中,隐隐透出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这医经与玉佩,是师父在她临行前郑重交付于她的信物,也是她楚离族人身份的唯一证明。
指尖轻柔地拂过那冰凉滑润的玉佩,师父病发时痛苦压抑的呻吟、苍白如纸的面容,以及他强撑着病体,一遍遍嘱咐她此行万事小心、切勿暴露身份的情景,又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记得师父曾对她提及,楚离一族,世代研习医毒之术,精通岐黄,亦擅长以毒攻毒,曾是南疆一带声名赫赫、受人敬仰的隐世医族。然而,二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令整个楚离族几乎惨遭屠戮,族中典籍被焚,圣物被夺,唯有寥寥数人侥幸逃脱,从此隐姓埋名,流落四方。而那“圣灵草”,便是楚离族的至宝与希望,传说中,只有身负楚离族血脉之人,配合族中秘传的特殊心法,才能真正激发其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
“师父,您一定要撑住,挽月一定会找到圣灵草,一定会将您医好。”她在心中默默立誓,原本因忧虑而略显黯淡的眼眸中,重新凝聚起坚定的光芒。窗外的晨光透过半旧的木格窗棂,柔和地洒落在她素净的脸庞上,为她纤长的睫毛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
稍作整理,苏挽月便再次出了客栈。她深知,寻找“圣灵草”绝非易事,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她必须先从京城最大的药材交易市场和那些享有盛名的老字号医馆入手,或许能从中探得一二线索。她向客栈的小二仔细打听了路径,得知城东的“百草集”乃是靖京乃至整个北方地区规模最大的药材集散之地,每日都有来自天南海北的药商在此云集交易,奇珍异草,亦偶有现世。
走在前往“百草集”的青石路上,苏挽月刻意放缓了脚步,一双清亮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发现,这靖京城的繁华之下,似乎也潜藏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暗涌。途经几家规模不小的药铺时,她敏锐地察觉到,当她试图向铺中的伙计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些关于珍稀药材的讯息,或是询问近期城中是否有何不同寻常的传闻异事之时,那些伙计要么言辞闪烁,含糊其辞,要么便会用一种带着几分警惕与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迅速岔开话题,不愿多谈。更有甚者,她在一处茶肆歇脚时,无意间听到邻桌两个行脚商贩压低了声音议论,说什么“近来这京城可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听说了吗?城南那位悬壶济世的刘老神医,前几日也……唉,真是可惜了”,“可不是嘛,听说死状……啧啧,邪乎得很,官府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些只言片语,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让她不由得多了几分警觉。
不多时,“百草集”那透着古朴气息的牌坊便遥遥在望。还未真正走近,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草香气便已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干姜的辛烈、甘草的甜腻、黄连的苦涩,以及无数种她能辨识或不能辨识的草木气息,混杂着鼎沸的人声、车马的喧嚣,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却又暗藏玄机的市井图卷。这里果然名不虚传,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门前摊位一个紧挨着一个,从最常见的甘草、当归、黄芪,到一些形态特异、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各色人等汇聚于此,有身着绫罗绸缎、仆从环伺的富商大贾,有背着沉甸甸药篓、风尘仆仆的采药人,亦有一些行踪诡秘、目光闪烁不定、一看便知身份不凡或另有图谋之辈。
苏挽月下意识地将头上那顶略显陈旧的斗笠边缘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眸。她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各个摊位和店铺之间,仔细地观察着那些陈列出售的药材,希望能从中发现与“圣灵草”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片相似的叶片,或是一段模糊的描述也好。然而,大半个时辰悄然而逝,她几乎将整个“百草集”都细细察看了一遍,却依旧未能寻获分毫线索。“圣灵草”本就是天地间的灵物,只存在于缥缈的传说之中,又岂是这般轻易就能在这凡俗市井中寻得的。
正当她心中涌起一丝难掩的失望,准备先寻个僻静之处歇歇脚,再作打算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一个位于集市边缘、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支着一个小小的药摊,摊主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面前摆放的药材也大多是些寻常可见的普通品类,唯独在摊位最靠里的位置,用一块半旧的蓝色粗布小心翼翼地盖着一个小小的藤筐,不知里面盛放着何等物事,引得她心中微微一动。
苏挽月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过去。她先是随意地拿起几味摊上的普通药材,轻声细语地询问了价格,与那老者攀谈了几句家常,然后才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问道:“老丈,请恕小女子冒昧,不知您老可曾听闻过一种名为‘圣灵草’的奇药?或者,您可知这京城之中,何处能寻到些真正世间罕见的、能救治沉疴的灵丹妙药?”
那老药工闻言,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精光。他缓缓抬起头,用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仔细地打量了苏挽月一番,见她虽然年纪轻轻,衣着也朴素,但言谈举止间却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沉稳与见识,眼神清澈而坚定,不似寻常的闺阁女子。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着什么,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姑娘所言的‘圣灵草’,老朽行医采药一生,倒是孤陋寡闻,未曾亲眼见过,亦未曾听闻何处有其踪迹。不过,若说这京城之中,何处能寻到些真正的奇珍异草,那便要数城南那家百年老字号的药铺——‘回春堂’了。他们家的东家,据说路子极广,时常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渠道,收到一些旁处根本见不到的稀罕物事。姑娘若是有心,不妨去那里探访一番,或许能有所获。只是……”老者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近来这京城之中,风声有些紧,姑娘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在外,还是万事小心为上,莫要轻易招惹是非才好。”
“多谢老丈指点迷津,小女子感激不尽。”苏挽月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真诚地向老者道了谢,又特意多买了他几味寻常却品相上佳的药材,这才转身离开。
“回春堂……”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原本因寻觅无果而略显沉寂的心湖,又重新泛起了一丝涟漪,燃起了一线希望。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条具体的线索,值得她去一探究竟。
夜色渐浓,喧嚣了一日的靖京城渐渐褪去了白日的浮华与躁动,陷入一片深沉的静谧之中。悦来客栈的房间里,苏挽月躺在略显坚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窗外,更夫的梆子声远远地传来,“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她的心上,让她纷乱的思绪愈发难以平息。明日的“回春堂”之行,究竟会是希望的曙光,还是又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欢喜?她无法预知。她只知道,无论前方的道路多么崎岖泥泞,布满多少荆棘与未知,她都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为了病榻上苦苦支撑的师父,也为了楚离一族那段被血色尘封的过往与沉冤,她已然没有任何退路。
她将那枚墨色的玉佩紧紧地攥在微凉的掌心,玉佩上那奇特而古老的花纹,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隐隐流动着一层幽深而神秘的光泽。她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这看似平静繁华的靖京城,实则暗流汹涌,波诡云谲,而她,在踏入这座城门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踏入了这巨大漩涡的边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