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

    港城,蒋宅。

    黄丝雨站在落地大镜前。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暗道,像个死人。

    其实黄丝雨并没有阴沉着脸。

    镜中的她看上去苍白、消瘦,披着漆黑的长发。

    身上的编织呢料套装是冷浅色调,短袖夹克与一步裙,妥帖得箍住身体,修身又松身,让人有种错觉,仿佛自己还稍有余地。

    只是一气过于规整的冷色,因此显得像个死人。

    这也说得过去,一群鬼养出的鬼孩,自然不带什么活气。

    黄丝雨一言不发,接过菲佣姐姐递来耳扣。

    拨开扣子,拿针寻耳洞,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拧眉。

    一旁菲佣姐姐见状,边将耳扣接回手里,边安慰她,仍拿她当小孩哄。

    姐姐撩开她的头发,凑近,哄,“我能看见未来,你的未来是狂欢、低谷,又有恒久幸福。”

    菲佣姐姐讲话似作诗。

    丝雨心道,好嘛,果然是是文章憎命达。菲佣姐姐念书时就有文学底子,又命途多舛,出国务工,不幸来到蒋宅。她在蒋家这个毒窝里头呆久了,讲中文虽还生,总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但磕磕巴巴的,到底还是长出了诗才。

    冰凉金属蹭着肉穿行,视线不及处的活血肉里挤进死的锐器,感觉很不美妙。

    但姐姐现在作得这句诗很美妙。虽然这诗不大符合丝雨境况。

    狂欢、低谷,往来交替绵绵不绝,对黄丝雨属寻常事;但她没有,也自小不信,世上存在什么恒久幸福。

    姐姐使力,摁上扣子,再哄,“上帝保佑你。”

    听见轻微得一声“咔哒”。耳垂背负上重物。

    丝雨心说真是谢谢上帝。

    姐姐喃呢:“上帝,”

    说话间,她五指攥起,仿佛捏住什么东西,又将作花蕊样的五指从自己后脑勺扔向丝雨的额头,“啪”的一下,菲佣姐姐五指绽放在丝雨眉心。

    姐姐呢喃:“senta。”

    丝雨眉心酥酥麻麻,她揉揉,被勾起兴趣,问,“是菲律宾语还是英语词汇?”

    姐姐答:“名字。”

    丝雨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恍然大悟:“森塔?哦,是森塔。”

    《漂泊的荷兰人》,海浪、幽灵船、永不上岸的水手。瓦格纳的森塔是被父亲匆匆卖出的少女,为爱而活的傻女。这部算是丝雨最爱的剧,翻来覆去得看,每一遍,黄丝雨都要警醒自己——不要做森塔!

    黄丝雨好笑,哪有她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森塔。

    只是她这个人这样想却不会照实说,反而指着镜中的自己,笑道:“上帝允诺我的希望,让我有幸成为森塔。”

    也许菲佣姐姐真能看透命运。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这几年做工下来看透了蒋宅——黄丝雨便是父亲蒋兆昌众多的森塔之一。

    而不论人或物,任何东西一旦多了,便不珍惜。于是蒋兆昌随时预备着,将自己的森塔们扔出去,换取利益。

    没想到菲佣姐姐摆摆手,意思是丝雨误会了,她看向镜中的丝雨,解释:“不是,上帝保佑你,赐你福乐,让你收获一位森塔。”

    这下黄丝雨真的被她哄笑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菲佣姐姐边画十字边连连言道,好好好,这个好,她明天就去教会听福音,祈祷上帝让一个无知少女爱上她。

    镜中,她们身后滑进一只蒋家的鬼影。是催促妹妹出门的蒋珺。

    他在门外见到此景,拿指关节敲着门框,怒:“不要在家里传教!”

    蒋珺是黄丝雨的亲哥哥,这么讲自然是因为有不是亲的。

    不过蒋家好就好在亲的、不亲的都亲。三房太太两位情妇数个儿女,上了饭桌,坐到蒋家主人蒋兆昌眼皮底下,所有人,全数都有,立马就亲亲热热闹成一团。

    不包括黄丝雨,她又不姓蒋。

    蒋珺之于丝雨,像她与蒋家众人之间的交集。理论上蒋珺丝雨一个妈,所以他们兄妹是亲的;而蒋兆有“蒋”这个头衔,所以他也和蒋家亲。

    其实蒋珺实在不需要这样两面立足——当然他也没有。

    因为蒋珺作为蒋家目前唯一存活的男丁,超然物外。在蒋家,蒋珺只要呼吸,他就能脱颖而出。

    他众多的特权之一就是在这个迷信的蒋宅,他可以做唯一一个唯物主义者。

    不过黄丝雨既不钦羡,也不钦佩,问得此言,只回,“你太敏感。”

    不要怪蒋珺如此敏感,无论是谁,被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安排了无意义的不必要工作,都要心烦。

    现下蒋珺要听从母命,押解黄丝雨出门相亲。

    其实这很没必要,蒋珺想,反正黄丝雨会逃。

    其实这很没必要,丝雨想。

    因为丝雨自认一向乖巧,她是那种没什么主见的姑娘,母亲兄长的话她一贯听从。

    因此,当坐上离开港城的飞机时,黄丝雨还在疑惑: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居然引得母亲哥哥如临大敌。她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不要想,况且黄丝雨真的很累。

    身体内不知从何处涌出的,一波波海潮,压得她指头都抬不起来。黄丝雨强撑着脱下外套,披上空乘拿来的毛毯,蜷进座位,沉沉昏去。

    黄丝雨自然不是被电话声吵醒的,这部飞机没有航空漫游,丝雨也不连机上WiFi,不等登机便乖乖打开飞行模式。

    她是被空乘温柔的呼唤声叫醒的。

    落地,关闭飞行模式,重返现代世界。

    现代世界就较为凶猛了。

    刚摁亮屏幕,来自现代世界的讯息就侵巢而出,不断刷新着手里这块小小的方屏,又一股汹涌的浪潮。

    黄丝雨在自身与外界之间,两股猛浪夹击之下,疲惫地接通了电话。

    嘈杂的人声涌出。

    “你在哪里?”这是哥哥蒋珺,声调冷静,毕竟不关他的事。

    “哎呀,丝雨你在哪里啊,急死妈妈啦!”这是母亲黄美琴,能听出她的迫切,毕竟美琴很希望抢在别家前面,赶紧给女儿找个好归宿。

    “妈妈别急,我都听家里的安排。”黄丝雨简短宣誓效忠。

    “家里是否安排你中途溜走?”蒋珺插嘴,是向身旁双亲暗示,做哥哥的已经完成任务。

    “丝雨,你答应过爸爸的对不对?”这是蒋父蒋兆昌的声音,“别让你妈妈担心,赶紧回来。”

    “嗯嗯,爸爸妈妈再见。那就先说到这里。”丝雨礼貌挂断电话。

    很难讲清这是什么心情。仿佛被拖拽下海渊,水的浮力牵引着她上升,重压又扯着她往下堕,海水很蓝,但是蓝到发黑,而她要往那很黑很黑的地方去,她是自愿的,又仿佛是领受了谁的命令。

    手上的行李被接过。

    黄丝雨抬眼,是她的现任男友。

    是一眼冷冷的打量。

    于是李兴安就知道,她的心情又不好了。心下一紧,只得更小心伺候大小姐。

    “丝雨,刚飞完是不是很累?”

    “是的。”

    “那我们今天就先好好休息。”

    见他还继续没话找话,丝雨撇了一眼:“要休息怎么说话?”

    李兴安接收到讯号,闭嘴。心中腹诽道,这大小姐可越来越难伺候,哎,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呕心沥血,披荆斩棘,现在还不好得罪她,他要忍。

    他只得默默跟随大小姐步伐,落她半步,以便随时观察她表情。

    黄丝雨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穿行熙攘的人群不时向她投来惊艳的目光,她俱当看不见,也许她也看见了,只作习以为常。

    李兴安于是自洽了。他告诉自己人要学会知足,黄丝雨既美貌,又出身富足,那她性格不好也是应有之理,他得知足。

    在过路围观群众目光中,李兴安赶上半步,从行李中抽出一只手来,伸出,揽过黄丝雨的肩膀,再见她没有拒绝,不禁更是得意。

    情侣二人这样亲昵着,穿过熙攘人群。

    突然,李兴安又想起他俩上次分开前讨论过的事项,将黄丝雨抱着得双臂拿下,牵过她的手,赶紧开口问:“丝雨,你同家人说过了吗......我们俩的事情。”

    黄丝雨将视线转回他身上,正要作答。

    “嗡~嗡~”她的手机突然震动。

    打开一看,是来自大姐蒋瑛的通讯,好吧,这个必须接。

    电话一接通,就是蒋瑛干脆利落的问:“在哪里?”

    黄丝雨看向车窗外,“在贵州。”

    “去做什么?”

    “暑期作业,要去写生。”

    “一个人还是和同学在一起?”

    “同我男友。”

    “仍是那个?”

    “对的,我无比坚贞。”

    蒋瑛白眼,别个不晓得,她是清楚自家妹妹德行的。中学时在英国有她盯着,倒还安分;念大学时回港,开始脱轨,现于京城念书,天高皇帝远,她更是放飞自我。

    坚贞得好似对待内衣,相似款式,定期更换。一排前男友站在一起,活像黑客帝国里史密斯复制分身,个个体貌相似。

    也无大碍,蒋瑛直接点她:“该分手了。”

    黄丝雨发出一声夸张的抽泣,腻起声音:“呜呜,好的姐姐。”

    蒋瑛在对面白眼。罢了,知道她还活蹦乱跳就行,她于是开口,简短结束通话:“照顾好自己。”

    不等丝雨作答,通话挂断。

    黄丝雨侧身面向李兴安,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心抽出,两手一摊,耸肩,意思是,你听到咯。

    李安兴自然听清楚了,免提开得那么大声他能不清楚吗。

    自电话一接通他便紧张,听到一位大小姐变作两位,他更添忐忑。等等,前头还有人?分手了么?嘶,黄丝雨的家人似乎不大赞同他俩的交往。

    算了算了,再多想也是凭添烦恼,现下先稳住黄丝雨是最要紧的,毕竟她还愿意为了自己敷衍家人。

    再三秤度,李兴安选择了一个不会出错的话题,他谨慎开口:“我都安排好了,三宝侗寨,风景好极了,适合你出去画画。”

    “多谢,我就选这里疗愈情伤了。”

    “谁敢给你情伤受!”李兴安放低姿态想讨她欢心,“我可不敢。”

    “那应该就是我下一任男友了。”

    李兴安尴尬得哈哈两声,学西子捧心,逗她开心,“别对一个爱你的人开这种玩笑。”

    黄丝雨终于对他笑了,嘴角勾一勾,一个很敷衍的笑。

    没有人是傻子。她怎会不知道眼前何许人也?李兴安脆弱,势利,爱意没多少,倒是一肚子小九九。一直是这样,算计起来,再合她胃口的脸蛋,也难免紧绷难堪。

    “我们分手了,”她抬抬眉毛,“不要再见。”

    半道分手确实是个愚蠢的决定,可黄丝雨人如其名,轻柔、软弱,捉摸不定的飘飘丝雨,也阴晴不定说变就变。

    她生下来就是蒋家的提线木偶,反抗不了,但毕竟常年做鬼怨气太重,只得寻李安兴之流发泄,以做代偿,乃标准的欺软怕硬。

    不过这次的歪缠并没有她想像得麻烦。

    “做什么!”——一位围观群众上前,打落李安兴上前攀扯的爪子。

    黄丝雨看着面前出言的这张清俊面孔,默默将见义勇为的评价改为英雄救美。

    毕节机场很小,航班起落架次也稀少,想来与她是刚才坐得同一架次。

    果然。

    二男口角很快结束了,已荣升前男友的李兴安悻悻离场,毕竟他也得顾着体面。

    黄丝雨暗叹可惜,不关己事,她还有心想多欣赏一会儿前男友的丑态,此时男声传来。

    “你好,刚刚在舱内就看见你了。”

    “你也是港城人么。”

    “啊,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来这是投资置业的。”

    这张说话的清俊面孔羞赧,薄红。

    丝雨身体里那种沉重的海潮,退去,褪去,蜕去......

    一种来自本能的狂喜涌上心头,黄丝雨感到自己轻盈得像要飞起,敏感得连空气中最细微的颤动都能捕捉——又有一只昆虫撞到了蛛网上,快乐非凡,她找到了新玩具。

    她嘴角的笑意加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伸出手。

    “你好,我是黄丝雨。”

    “你好你好,杨佩莱。”杨佩莱急急握上她的手,又忙不迭问,“你还好么?”

    “不很好,”黄丝雨西子捧心状,玩笑,“我刚受了情伤。”

    杨佩莱不自觉得跟着她笑起来,这样做作的姿态,但由她做出来,居然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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