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贵州,三宝侗寨。
孟凯臣对这儿毫无兴趣。
准确得来说,孟凯臣对这儿的景色毫无兴趣。
他不是观光客。远道而来是为了投资考察——这是假话。
山间天气莫测,刚上步道时还是艳阳天,不过十来分钟,转过两个山弯便落下雨来。
若说要响应乡村振兴,在侗寨置产,也轮不到他亲身跑一趟这小小的三宝侗寨。
一般情况下,“三宝侗寨”会是一长串地点名称中的短短四字,藏在厚厚一沓文件中,被层层阅补递送,最终得以放置于他的办公桌上等待批复。万中无一的情况下,若他对这短短四字起了兴趣,也不过寻来考察报告略略翻阅。
但现下情况属于非常。孟凯臣听说黄丝雨今天可能在这儿——他为这个“可能”而来,尽管黄丝雨不知道。
这要从一个电话说起。
不是逢年过节,也不是他主动,杨嘉文与陈宝君夫妇竟然拨来电话。
夫妇二位乃是孟凯臣在港大念书时的老师。几代富庶下养起来的夫妇两人俱事学术道路,各自行业内亦享嘉誉。待他们这些学生也算亲切。
当时孟凯臣刚成年不久,是通过合作项目再度赴港,不好再向父亲的家庭伸手讨要衣食,而项目提供的资助也寥寥。
在港大这段窘迫的日子,是两位老师照顾他,在他凑不齐五十万初始资金来成立贸易公司时,父亲只借了二十万,剩下的还是由两位老师出资。
好人好报,尽管这对贤伉俪不擅经营,且家族信托连年亏损,本金逐年递减,收益也降了再降。好在乘着转口贸易这阵风,分红也很可观。因此,虽不比他们从前,到底还能撑起来一个壳子在。
偏偏如此境况下长起来的杨佩莱竟然这样不着调。
夫妇二人电话里再三斟酌用词,兜兜转转,文雅装饰,终于情况委婉道明。
仍然很难听。
孟凯臣简略总结,杨佩莱向家里要了钱,说是去内地创业。但创业未半,中道崩阻,只顾着与女孩子乱缠。
这女孩子倒也来自港城,也曾是港大的学生。只是念书时,同学间名声很差,都道她眼高于顶,小开男友流水般地换。
“听说还是个野种。”
孟凯臣不意被刺痛。大概物伤其类,他幼年赴港,也曾是有爹生没娘养的野孩子。
不过他很快将这种感觉压下,孟凯臣指节扣着桌子,只想着问明白了,回头交代助理去办吧。
贤夫妇一辈子呆在象牙塔里,做学生的当然得体谅老师对人情的疏忽。再说,二老头回遇见疑似杀猪盘,只顾着凄凄惶惶,他也可以理解。
多忆一忆两位老师帮助,孟凯臣耐下心来,问得仔细,“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杨伯饱含怒气,“丝雨。”
“丝雨,”孟凯臣愣愣重复,指节停在半空中,他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笑,“哦,是哪两个字。”
“丝线的丝,雨水的雨。”
孟凯臣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话脚发问:“叫什么?”
“黄丝雨,是黄丝雨。”
“......姓什么?”
“黄!草头黄!”
“......黄丝雨。确定是黄丝雨吗?”
二老怕这学生再耳背,忙作详细补充说明:“对!雨!丝雨,黄丝雨,滴滴嗒嗒下得那个‘雨’。”
打了个岔,电话里二老声音仍哀哀戚戚,“凯成,佩莱听你这个哥哥的话,你们不要生分。务必替我们将他牢牢看住。”
场面上已经生分的,往往最爱讲不要生分。可挂电话前,孟凯臣还是一一允诺。
其实他同杨佩莱不熟,不过是同二位老师吃饭时见过数面,通了姓名,聊过几句,再多点印象也无。
应下请托,只为了黄丝雨。
黄丝雨,黄丝雨,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便是只为这个名字,他都要亲自来一趟。
是的,这样的私事不便麻烦助理,他只得,只能,也只想亲自来一趟。
到来侗寨,先见到杨佩莱。孟凯臣不欲打草惊蛇,不好直说自己为此行推了正经工作。只能借口说来贵州,想到多年未见,来此顺道探望。
谁知杨佩莱全无怀疑,一概听信,将此地事务一应推给他,竟直言自己正好倒空出手来,一心一意缠着黄丝雨。
孟凯臣简直要晕倒。
可还得先顾着糊弄杨佩莱,万一他和丝雨真谈起了恋爱——黄丝雨最要面子,他可不好让丝雨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另一面还要打探着黄丝雨行踪,真是累极。
孟凯臣一时唏嘘,从前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有做无间道的天资。
更令人沮丧的是,黄丝雨随心所欲,行踪不定,于是孟凯臣数度计划的浪漫重逢都未达成。
唉,丝雨。
雨?雨自然还在下。
雨势迅猛,好在杨佩莱盘下计划改造的一处旧屋应当就在不远处,据说仍存户外凉亭可以避雨。
孟凯臣加快了步伐。
再绕过一个山弯,终于到了。这里原本用作餐厅,出去几间建筑便是临着悬崖的一座长亭,看得出当初选址建筑也是仔细修了屋檐,规划坐向,好方便食客观景。只是年久失修,此地又在山坳处,经年潮湿。亭子的木质屋顶、支柱,角落堆着腐旧木料间隙斜长几处杂草。加之背景的山林、梯田,此刻通通被雨水浇成暗色的潮湿。
这样一色黯淡潮湿的环境中,黄丝雨也穿一身深冷颜色,却是唯一一团氤氲亮光。
是的,不必再分辨,就是黄丝雨,不会错。
她盘腿稳稳坐在一条窄窄条凳上,面前三脚架撑开,上面支一只小画箱,正一手撑着栏杆,一手执笔,对着雨幕中的梯田安静作画。长什么样子却是看不大清,只瞧她穿一条藏青裤子,一件浅蓝衬衫,一头缎子样的头发被随意结成根长长麻花辫。鬓角蓬散,露出下颌细白,一朵栀子花。
在雨水冲出的土腥气夹杂着颜料奇异的味道中,孟凯臣确实嗅到花香。
......
“黄丝雨真是自来熟,茶室柜子里那么多茶叶,她永远只挑最贵的。”
“喊黄丝雨为我们添两幅风景画来挂,她竟也不答应,这人实在懒得出奇。”
“可恶的黄丝雨,午休时她不知同谁讲电话,简直像在打仗,硬生生将我闹醒”
“你是不晓得,要是同你熟了,黄丝雨真像个女鬼一样缠着你,怎么躲哪里都会被她找着”
......
黄丝雨,黄丝雨,黄丝雨......
来前他仔细翻阅过杨佩莱近期社媒,他平均一天发五条,其中至少有三条带上黄丝雨的名字,若是另外两条没有伊大名,那便是以“猪猪”、“阿靓”、“妹头”诸如此类的奇怪称呼代替。
在杨佩莱的嘴里,黄丝雨可恶、懒惰、毒舌.......在杨佩莱眼中她并非劣迹斑斑,罄竹难书,这不过是爱情鸟甜蜜的炫耀。——同他一样。
在孟凯臣的眼里,也许杨佩莱自己尚未察觉,但他显然已神魂颠倒。——也同他一样。
准确的说,是同从前的孟凯臣一样。
不同的,当然也有,譬如黄丝雨。
黄丝雨就同他记忆中的,很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雨还在下,紧一阵,缓一阵。孟凯臣再走近了些。
走下铺着碎石的步道,旧址水泥地面上斑斑点点几处苔藓,雨水一浸,是不同的湿滑。
孟凯臣三两步踏过,走进凉亭。
平台木地板上的漆面早已脱落,下部中空,踏上去发出“咚,咚”的闷响。
只是为了避雨,也不在室内,且只属巧合偶遇,并非特意约见。因此这时隔七年的共处一地应该也不算唐突,他想。
但还是打个招呼更好些。
黄丝雨仍沉浸与她那方小小天地,全然没有发现有个陌生人正闯入她的王国。
孟凯臣思量着,避开堆积在地面上的废旧木料,又小心迈过她随意散乱在地上的背包画笔,瓶罐颜料,绕到她身前。
一片阴影爬上黄丝雨的画布。
黄丝雨悚然一惊,下意识要躲开。
可她显然忘了自己正盘腿坐在条凳上,动作间歪倒凳子一侧,凳腿在朽烂的地板上拧动,失去平衡,她快要跌倒。
孟凯臣下意识伸出手,预备搀扶她,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黄丝雨比孟凯臣以为的更灵活、机敏。她移动重心,摁住一侧翘起的长凳,将自己稳定下来。只是因此,她的姿势显得有点儿滑稽。
她显然也意识到了,垂着头敛起眉目,并不看他,很快转回去,视线似乎掠过他落空的手掌,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发辫乱纷纷,藏住面孔,隐约闪出一个羞赧的笑。只是她动作太快,两人又一立一坐,落差之下孟凯臣看不清那个笑容是否是他的幻觉。
“抱歉吓到你。”孟凯臣先开口致歉。
“应当怪我自己不留神。”黄丝雨背对着他作答,礼貌温和。
没认出他的声音?——算了,这可以原谅。
孟凯臣注意到她盘起的腿已双双落地,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意,两膝靠拢,一派乖巧。
他看得懂,黄丝雨不想说话,她正竭力传达着这个信号。
也是,山林寂寞,青年男女,久别重逢,难道要两相对望,太肉麻了吧。
可怪就怪在背过身还是难受,两不对望仍似对望,当然是更被动的那种。
同陌生气息共处一地,好似被陌生的视线笼罩,黄丝雨只觉有小虫爬上脊背,一阵痒意。
离近了,孟凯臣才发现她的衬衫原来不是天蓝色,是蓝白细条纹,条纹窄窄密密,像铅笔留下的线迹,因此远看才混成一色浅蓝。
他还猜测黄丝雨襟前的扣子是否错位了,因为她背面的衬衫领口斜斜歪着。
因为她一直不是个会在乎这些细节的个性,袖口胡乱挽起,衣裳胳膊上几处画着颜料,几处是笔刷划过,几处是晕开,散乱的五彩星星。
黄丝雨从小粗心。那时候她就常穿着他们的校服坐在画架前面,也是天蓝色。按理说要系围裙保护,可她画画时候不大在意这些细节,常忘记,只是事后看见沾染到的颜料总是皱眉。
黄丝雨就是这样,从小臭美。穿衣打扮,相当龟毛,为免她成为校服店常客,孟凯臣虽然不通艺术,但如何处理颜料,他实在内行。
碳粉、色粉棒最好处理,抖一抖,冲水;水彩颜料过水前,最好先浸酒精;油画颜料,要先拿松节油稀释,再加肥皂搓洗;丙烯颜料最讨厌,等他看见了,往往早就干硬结块——那放学后,就只好再陪黄丝雨跑一趟沙田的校服店了。
孟凯臣知道有哪里不一样了,黄丝雨袖口有没处理好的颜料印子。
黄丝雨捋过发鬓。
孟凯臣还发现,她的头发也剩一缕没扎进辫子,贴着腻白脖颈钻进领口。她混不在意,只有当鬓角散发滑落,遮挡住视线时才大发慈悲地抬手,将它们挂在耳后。
打住打住,太不得体,就算熟稔,也不该这样肆意打量一位女士。
孟凯臣将视线掰回这一片好山好水好风光。
日头隐去又现,冷一阵,热一阵。
这才察觉雨已经停下,他没理由再呆在凉亭躲避。
不过为着刚刚的一番尴尬,两个久别人之间已经有了小小一番交集,于是直接离开就显得不大礼貌。要和黄丝雨先打过招呼吗?有些突兀,这算什么,若他们不熟,走了便走了;若他们仍算熟稔,又哪需要特意告别呢?
孟凯臣内心好一阵没来由的辗转。社交场上惯用的,他习以为常的,许多合适又不至于太合适的句子滚上舌尖,又被他咽下。思量来,思量去,踌躇再踌躇。他最终还是决定了,这番小小的告别,要浅,要短,最好是轻轻的,不至于过分打扰她,但也不好太随意。
“给。”
孟凯臣的思绪被打断。
一个单音节,尾巴轻而扬,较之他的腹稿要响亮许多。
她终于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黄丝雨。
变化没有很大,还是这样。人人都有的眼睛鼻子嘴巴,唯她的显得格外端丽。一点点冷,一点点艳,一点点疲惫,但都不显得过分。
可为什么,她眼中是纯然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