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黄丝雨推开蒋兆昌搭在自己头发上的手。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蒋兆昌也不恼,顺势将手搭上丝雨肩膀,哄她,“你们年轻小姑娘懂什么好不好的。爸爸是男人,你要相信爸爸的眼光。”
说着,蒋兆昌视线上下检视着女儿的穿着,衬衫宽裤平跟鞋子,没有很重视的样子,好在还算得体。
他又回过头扫过一圈包厢内几位女宾的打扮,对女儿吩咐:“还是将头发扎起来吧。”
蒋兆昌语气轻描淡写,很显然,他没有想过丝雨会拒绝。
果然不出他所料。
黄丝雨“嗯”了一声,自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枚黑色发圈,挽起头发。
“太高了。”
黄丝雨于是将手腕放下。
蒋兆昌摆弄完木偶娃娃,心满意足,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夸道:“小美人,生得像你妈妈。”
木偶娃娃不说话。
见女儿静默不语,做父亲的蒋兆昌只好再细细叮嘱,“也要学爸爸,记得做个聪明的小美人。”
“晓得了。”黄丝雨挤出来腼腆一笑,尽管她快要呕出来。
检过外表,父女俩又同掮客下了地库,等来主宾,又迎过主宾,数人一道,分乘两部电梯,才上去。
电梯开门是间正房,大约是后几进,看落地窗外除了青瓦灰墙、雕廊画栋,还有鱼池假山;四方天空,不见一点高楼影子,仿佛真是处远离城嚣的静谧之所。
细一打量屋内,能看出来设计师接这活儿接得很痛苦,毕竟除了AI,大约很少人能融会贯通——新中式、富贵、雅致、风水等家装关键词。
设计师其大概也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只是客户审美过土,效果于是乎惨不忍睹。
君子竹背后挂了条轴,画猛虎下山;伪宋式家具一定要搭配金色线条;最吓人的,大圆桌中心那盆做餐花的蝴蝶兰,都快和房梁上垂下的水晶吊灯亲上了。
万幸陪客们才不管美不美,此处君子,只重视价值。这时各人正分散各处,三三两两谈天。
又好在此地——长条茶座、大大圆桌、小小方桌,一应俱全,能容得下他们——诶,居然不是麻将桌。哦,忘了,现在老登都流行打掼蛋。
众人见主宾来了,一时都起身——这起身也有讲究,有人能迎,有人能起,有人只得半起不起,但绝对不能不起,得如起。这里起,那里起,可大家又不好一块儿起来,一块儿起来像领导开会,又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了。
好在大家起身起得不错。
主宾开心,众人也开心。一块儿热闹着簇拥着主宾到圆桌旁,要落座了,又是一阵热闹的谦词。
总算依次落座。
前菜,一道元贝荠菜石榴包,粉皮乘覆着的荠菜清爽,元贝鲜美,地上海里相得益彰。丝雨咽下,她挥之不去的呕吐欲望,姑且被美食抚平。
而后又升起,天可怜见,此情此景,她很难不吐。
黄丝雨在首都念书,数度不幸被其父蒋兆昌端上餐桌。每每做壁花,要听这帮人说话,她都要作呕。
通常情况下,首都饭局往往都以——“蹿个局玩玩”来论,也确实好玩,一大帮子人从风花雪月聊到星辰大海。
“也带朋友们赚点零花钱”——喝了酒后,这点零花钱就变成了99万亿的买卖,什么买卖也不清楚,都往海了吹,再云落实落实。
丝雨猜测,该项目要么是把云贵高原拉去填海造陆;要么是渤海需要清淤外加贴瓷砖。
本回亦是如此。
黄丝雨坐在餐桌边上,暗自感慨,天子脚下果然首善之地,强人荟萃啊。
听得这个是上市公司主席,那个有个手眼通天的好大哥,最次也得有个影后干姐姐。
也就是这帮人现在没喝酒,还聊得比较实际,仍处物质世界范畴;想来酒过三巡,等他们吹起中微子世界牛皮,怕是人均见过龙......
丝雨不语,微笑聆听。只觉这一屋子能人志士,背地里都兼职话剧演员,表演痕迹过重。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蒋兆昌也知道离谱,但他以为,此类饭局亦有它价值所在。
蒋兆昌不傻,他当然知道基本没什么生意是在饭桌上谈成的。真正生意,都是单线联系,你家我家,你司我司,都比什么饭局靠谱。
但要单线联系,也得先找得到线头才成。
为了寻找这个线头,蒋兆昌因此十分热衷于此类饭局。
今天亦是如此。
“周礼所载......再到元明清八百年的古都.......”
在干冰飘飘的烟雾里,服务生介绍菜品,一段课文背得抑扬顿挫,感情充沛。
黄丝雨边听课文朗诵,边捞自己面前那道每人一例的羊肚菌石斛花。承认自己大意了,早知来前垫垫肚子,鲜汤寡水,吃不饱啊吃不饱。
“这道最有水平。”丝雨右手边的姑娘似乎看出了她的穷凶极饿,将一道炒菜转到她面前。
“谢谢。”丝雨呲牙笑,作小孩状。
她低头,乖乖吃碗里的鲜牛肝菌炒土猪肉。
确实不错。基围虾、澳龙仔、东星斑,这些桌上常客,华而不实;实在是土猪肉最好,菌香肉香一道荡漾,在舌尖完美融合。
“谁带你来得?”她问。
感谢两人中间的男士暂时不在,由此开启了女孩间的对话。
丝雨心想,她们这些佐餐小点心,人家要吃便吃,何必关心厨师是谁。可碍于刚刚接受了人家的善意,她还是打算乖巧作答。
正要开口,却被她父亲蒋兆昌的声音打断。
“斯廷啊,今天伯伯是特意为你备得茅台,是你刚到港城那年的年份。”
蒋兆昌说着,从座上站起来,端起自己面前的量酒杯,为傅斯廷斟上。
主陪敬酒,傅斯廷也忙起身,护着蒋兆昌斟酒的手,说:“您这是干什么。”
他又端起茅台杯,冲着蒋兆昌道:“在港城时候,还是多亏您照顾我这个毛头小子......”
蒋兆昌抬手,示意他暂停。
“那时候你真的,”蒋兆昌停顿,悬在半空中的手掌比了个大拇指,猛得推出,赞道,“年轻一代,你是这个,伯伯佩服!”
一时间桌上众人都笑了。
主宾看着二人,奇道:“斯廷啊,爸爸都不知道你还认识蒋总呢。”
攒局的掮客也忙来烘托气氛,“哎呀,您是不知道,前年斯廷在港城时候,我们蒋哥哥待他当自家子侄一样。”
主宾笑了,叫儿子该再敬蒋兆昌一杯,傅斯廷点头称是。蒋兆昌笑着摆手,连连言道,哪里哪里。
宾主尽欢,心思都在事儿上,只有黄丝雨一心惦记着吃饭。
那掮客见气氛正好,再推一把,“那时候在港城,他们小辈也玩儿得好着呢。”
掮客转头看向黄丝雨,笑,“是吧,我们丝雨小朋友。”
黄丝雨被点了名。虽她心思还在菜上,也只好乖乖站起,端起自己的红酒杯。
她几不可察得抬抬眉头,再努力挤出最大的笑眼,作出天真无邪状,道:“嘿嘿,傅哥,好久不见。”
傅斯廷拖着茅台杯,低下杯口,隔着小半张圆桌,向她遥遥致意,“丝雨。”
黄丝雨带着笑意,倾了一倾杯口,仰头饮下酒液。
她落回座位,悄悄松口气。作为第二瓶特定年份的茅台,黄丝雨已经完成今日任务。
“失敬失敬,原来竟是港圈大小姐。”旁边的姑娘悄悄在餐桌下向她抱拳。
黄丝雨好笑,“我当事业女性不看番茄小说。”
姑娘笑得花枝乱颤。
此时二人中间的男士回来了。他见两个女孩儿聊得正好,很绅士,不做打扰,忙请服务员帮他同身旁的姑娘更换位置。
那姑娘倒也不扭捏,大方道谢,来到丝雨身边坐下。
“丝雨你好,我叫方晓琳。”姑娘举起果汁杯,介绍自己。
黄丝雨顿时对她好感倍增,不喝酒就好。
“叮”,两杯橙汁碰在一起。
“方小姐您好。”
“长你几岁,叫晓琳姐就成。”
丝雨点点头,从善如流,“晓琳姐好。”
两个女孩来不及再谈话,刚刚为了换位置更撤餐具的动静太大,又引起了那位掮客的关注。
掮客笑着同方晓琳道:“晓琳,照顾好我们小妹妹啊,人还在长身体呢,饿得可快。上回结束了还看见她在便利店啃饭团。”
方晓琳举杯,自是爽朗应下。
黄丝雨低头佯做害羞。
傅斯廷作为小辈,适时跟上,圆滑气氛。他笑问:“今天吃饱了吗,丝雨?”
黄丝雨这才再看了傅斯廷一眼。
他们两个并非掮客胡侃得那么熟,算上现在这一问,从前到现在,他们两人只有过三次对话。
但这一问很熟悉。
傅斯廷在港城时,于蒋宅庭院,两人初初对话,也只问她,刚刚吃饱了吗?
除此之外,两个“相熟”的小辈再无交集。
主宾也很和蔼,笑着劝,叫小姑娘不要拘束,多多用饭。
于是一道视线射来,丝雨不用抬头都能知道她父亲蒋兆昌下达了命令。
黄丝雨心中默默比了个中指。
可惜于现实世界,她实在个性软弱,违抗不了父命。
只得抬头,面上故作羞怯,点着自己的例汤,讪笑:“只一只20头海参,吃了这个踢球,那确实还差点意思哈。”
众人听见,俱是笑了。
看来国足海参梗果然经久不衰,丝雨心内大叹自己的油腻堕落。
主宾也乐道:“哈哈,听到没有,还不快给我们小姑娘再上一例来。”
蒋兆昌显然对她的表现很满意,佯做教训女儿,继续推动气氛:“小孩子家家,哪里好吃那么多发物。”
他又转头对着主宾道:“一会儿结束,给她再买个饭团打发了算数。”
“哎呀,老哥哥。养女孩子是要疼得。”那边掮客接话。
丝雨闻言,只好继续表演三分生气七分娇俏的小女儿状。
又在心里默默呕道,该死的,这样锻炼下去,她黄丝雨也能去应聘个话剧主演当当,凭她演技,说不准能一炮而红。
傅斯廷微笑着唤来服务生,请人给私厨传话,再为每位客人添道菌菇三鲜面来。
丝雨见状,只恨不能当下撕破他的面具。心说,真是显着你了。面上倒还是笑着受下。
好在之后再无人注意她。
吃吃喝喝,看看表演,再和新认识的方晓琳小姐聊上两句,总算挨到饭局结束。
蒋兆昌与主宾走在最前面。随后是方晓琳搀扶着掮客,这大哥喝得满面红光,还张罗着众人去赴下一场。
一众人等纷纷附和。
坠在队伍末尾的丝雨心苦,自己该怎么丝滑退场,她这个便宜爹可不会管她死活。
好歹主宾是位慈父。他转身寻到儿子面孔,嘱咐他早些回家休息。又让他顺路将小姑娘送回学校。
傅斯廷应下。
在蒋兆昌客气的感谢声中,这回丝雨笑得最为真心。
她正打算装装孝女,同父亲道别。对上蒋兆昌的眼神,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背脊爬上一丝凉意。
黄丝雨站在原地,她听见自己正流利得同众人道别。
要得体,要笑。要记得叮嘱父亲注意身体,少喝些酒;要对主宾说两句俏皮话,讲她会好好照顾傅先斯廷,请您放心......
她都做到了。
明明她都做到了。
参加饭局的一干人等都发出会意饱足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