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

    “然后呢?”杨佩莱问。

    “然后我相信爱情。”黄丝雨答。

    黄丝雨很认真,她注视着杨佩莱。黑漆漆睫毛遮蔽下是一对乌森森的瞳,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再努力往里张望也依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

    杨佩莱心头一跳,那种悚然仿佛传递到他身体,幽幽凄凄惶惶,令他无所适从。

    夜色中的侗歌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出了故事才发现,众人竟都散去,杨佩莱感到一时无措。

    一片无措的墨色幽惶中,只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他完蛋了。

    无论是滑倒、跌倒还是摔倒,在倒下的瞬间,当事人无不行知肚明自己的堕落,但又无法挽回。

    这种倒下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被万物的重力吸引着,像与生俱来的原罪,程度或轻或重,影响或微或沉——自己是控制不了的,要看对方的慈悲与否。

    杨佩莱此刻清晰地意识到,他倒下了,拜倒在了黄丝雨的女鬼白裙下。恐怕这个女鬼不会很慈悲。该死的,他完蛋了。

    “先送你回去吧,”他将声音放得很轻,“现在时间太晚了。”

    “好。”

    好的,现在他有很多的问题要处理。——终于躺回被窝的杨佩莱如是想到。

    他躺在床上翘起脚,将脚放下;偏躺不平,翻来覆去烙过几回大饼,怎么都不舒坦,又将自己卷进被子,一拱一拱;仍很难受,于是杨佩莱只好再踢踏着脚把被筒子踹开,大字型躺在床上......

    “唉——”杨佩莱叹了又叹,千头万绪难以理清,他一时无措。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杨佩莱习惯听从父母的命令,如何升学,如何择业,即使是突发奇想来创业,也免不了有父母的建议做指引。

    但现在,杨佩莱面临着一个旁人的经验全无作用的领域,一个全新的领域——黄丝雨——刁钻、任性、强词夺理的黄丝雨——他头回喜欢上的女孩儿。

    想到这儿,杨佩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好一会儿,他笑得脸颊都疼了,才止住笑来。方觉出不好意思,又把脸埋进被子。

    “黄丝雨......”杨佩莱在被子里喃喃。

    “黄丝雨!”杨佩莱腾得把脸上的被子掀开,对着空空的天花板,面色肃然。

    “黄。丝。雨。”杨佩莱仔仔细细念着她的名字,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此时此刻,多想多想找个人倾诉。

    杨佩莱这样想着,看向窗外的夜,夜已沉沉。

    她在做什么呢?是已经熟睡?还是也在看着这片夜空呢?明天该做什么?杨佩莱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她说......

    思绪纷飞、纷飞,又渐渐都收了翅膀,沉湎进这片沉沉的夜里。

    杨佩莱的眼皮一点点,合上,合上,也陷进了梦中黄丝雨重重叠叠的面孔里......

    “砰,砰砰——”。

    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梦中的孟凯臣睁开眼,他下意识地披衣起身,走了两步,才意识到房间仍处于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孟凯臣随即反应过来,更急,大步走到门旁,开了门。

    门口是精神焕发的黄丝雨,样子倒不像是身体不适。

    “早,能不能劳你送我去毕节机场。”黄丝雨开门见山。

    自然可以。孟凯臣看向黄丝雨背后的两只大箱子,再将视线挪回她脸上,黄丝雨也正在看他。

    黄丝雨面上神采奕奕的,催促他,“走呀。”

    “现在几点?”

    “快到早上五点。”

    那就是凌晨四点。“你休息了几个小时?”

    黄丝雨不屑一笑,“年轻人身体好,再多熬几个大夜也使得。”

    孟凯臣蓦得停住脚步,那就是她根本没有休息的意思,看着黄丝雨这种诡异的亢奋,孟凯臣的心又慢慢地提起来。

    忙提步追上她,孟凯臣旁敲侧击,“去哪里?”

    “首都。”

    “我陪你去。”

    “我是去做孝子。”黄丝雨双手插在口袋里,冲他懒洋洋地一笑,样子人畜无害,出言攻击性极强,“怎么,你要来做我家贤孙?”

    看来黄丝雨心情不大好,是真生了病......还是没什么人,事影响......孟凯臣若有所思,看来还是得想办法找这些年黄丝雨关系亲近的亲友了解她情况。

    “孟先生,钥匙。”

    “多谢。”

    孟凯臣替黄丝雨退了房间,又拿过杨佩莱存在前台的车钥匙。

    黄大小姐两手空空等在车子旁边。

    等孟凯臣安置好行李,上了车,黄丝雨已坐在副驾。

    “给,先垫些东西。”

    孟凯臣递了吃的,还没坐稳,他又问:“是去做什么?”

    “我爸爸出殡,托梦给我,让做女儿的去送一送。”

    孟凯臣沉默片刻,听出是有紧急情况,又问,“你爸爸让你去做什么?”

    “相亲。”

    孟凯臣皱眉,“他缺什么?我来想想办法。”

    “他原话是,”黄丝雨压低声音,学蒋兆昌说话,“既然享受了家里的好处,那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也不要委屈。”

    说完她又翻着白眼,“老天啊,他才交多少税啊,还‘家族’呢,我差点以为自己还活在大清。”

    孟凯臣边看路,边赞同地点点头,“咱不要理他,这就是资本主义老树盘根,还自我感觉良好。”

    “所以你知不知道他现在需要些什么?”

    还能需要什么,当然是需要他卖女儿来解燃眉之急了。黄丝雨扭头,向着车窗外寥落的路灯与飞掠过的树影。

    路灯是否会问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要每夜矗立长明?草木要不要恨,都在天地下长,别个受雨露滋养,怎么只自己被禁锢在绿化带吃扬尘沙土?

    哈,有谁在乎?

    黄丝雨冷冷,“我这一条贱命,人家哪里会讲给我听。”

    “诶,不许这么说自己。”

    “那你贱。”

    “……”

    算了,黄丝雨不损他两句,孟凯臣还怪不习惯的。

    孟凯臣装作没发现她刻意表现出的冷淡,只道,“没关系,你先拖着,我回头想办法搭上你哥姐,在他们哪里探听。”

    “你现在消息倒灵通。”黄丝雨没转头看他。

    “黄丝雨不好找,但知道有蒋家后,便好多了。”孟凯臣有话实说,“毕竟坊间蒋家的故事,还是偶有流传的。”

    “记得从前几乎不向你提起我的家事。”

    孟凯臣点头,是了。不怪丝雨,都是一笔笔烂账,讲出来难道好听?换做他,若不是丝雨主动询问,恐怕他也宁愿将自家故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等等。

    他无语又好笑,“明知道瞒不了我一辈子,为什么之前还逗我?”

    黄丝雨扭头,迎上他的目光,毫无愧怍,大方应下:“好玩儿呀。”

    “耍我玩儿?”孟凯臣气。

    “哼,不是你先开始耍我玩儿。”

    这是能争输赢的事么?这样没心没肺,孟凯臣更气:“晓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是否真生了病?”

    黄丝雨吐吐舌头,不放心上。

    “你这个促狭鬼,给我等着!”孟凯臣恶狠狠。

    “要怎样?”丝雨挑眉挑衅。

    听见黄丝雨一提语气,孟凯臣立刻服软:“......过几天我就会忘了。”

    “......”丝雨无语,恐怕天底下只一个孟凯臣比她还怂。

    “你别担心,回头我问过你家需要什么,想法子自己送上门,”孟凯臣同她讲自己的计划,想安安她的心,“你爸爸解了燃眉之急,自然不会再白白将你推出去......”

    “......之后的事,我们再一块儿讨论。”孟凯臣握着方向盘,眼前是通达大路,声旁是叽叽喳喳的黄丝雨,多好,他们竟讨论起以后,他笑着补充,“主要依你的意见为主。”

    黄丝雨很礼貌,“那真是谢谢了。”

    “请你信我的真心。”

    “怎么信?要你拿钱还是拿命来证?”

    “凡我有的,凡你要的,我都能拿来证明。”

    “你的条件?”

    孟凯臣奇,“我对你还能有什么条件?”

    黄丝雨看着孟凯臣专注行车的侧脸,路灯闪过又远,闪过又远,他的脸也跟着明明灭灭,明明灭灭。丝雨笑笑,别说他的真心,她现在连孟凯臣的脸都看不清。

    真心,哈,真心。

    多简单的一颗心,上下嘴皮一碰就吐出来一颗真心,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呸,都是嘴上的好人,真出了事,没一个靠得住。

    黄丝雨感到自己的脑袋突突地疼,她仰头,调整坐姿,后脑勺蹭过座椅枕垫。她的脑内嗡鸣大作,吵得她心烦意乱,但黄丝雨知道,在她的身体外面,是一片死一样的寂寂。

    但没关系,她已经习惯这种寂寞。

    “是我开车不够稳么?”是孟凯臣令人讨厌的声音打碎了她的寂寞。

    黄丝雨听得费劲,孟凯臣又表达不清,她烦躁发问,“啊?”

    孟凯臣照旧是一张侧脸对她,连带着视线都没朝丝雨处转一转。他盯着路,再问,“怎么突然不舒服?”

    丝雨奇,“你背后长了眼睛?”

    “问你正事儿呢,好好答。”

    “现在的正事儿,就是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丝雨语气一提,孟凯臣立马乖巧作答,“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声旁忽得传来这么一句,平白被黄丝雨听进心里。她一哆嗦,又匆匆把这句话从自己心里赶出去。

    怎么忽然这么软弱?莫非琼瑶上身?快快请下去,令鲁迅先生来。

    黄丝雨阴阳怪气,“哦,就这么喜欢我。”

    孟凯臣沉默了。

    也就是孟凯臣除黄丝雨外毫无恋爱经验,不晓得这是该他表现的时候了。就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在这十万火急的关节,便是立马“嗯”一声也好。

    但他都没有,孟凯臣正在沉默里认真思考——他喜欢黄丝雨么?他光忙着想黄丝雨了,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中学时他肯定是喜欢黄丝雨的,他又不傻,知道那是少年慕艾。可年少时的喜欢风似得淡。就是中学时丝雨同别的男孩子要好,孟凯臣都得暗暗在心里骂她两句呢。更别提之后了。

    但之后他身边也一直没有别的人来。毕竟黄丝雨就是走了,也像是还在。

    再说了,他一个有家似无家,无亲胜有亲的人,哪有什么情啊爱啊的,他孟凯臣感情没有那么细腻。不过,若人间真有什么至高至美的情爱——他缺乏想象力——只能说对他来讲,应该就等于黄丝雨吧。

    半晌,孟凯臣有些迟疑地开口:“我是爱你的。”

    丝雨听了,没有感到高兴,她想,孟凯臣怕也是自己把自己给骗了,以为有爱情,以为爱情里有命中注定、刻骨铭心。

    其实爱情哪里来的这么多命中注定,刻骨铭心,散了就散了,撒手便撒手。再说,有没有爱情都不一定,人活一世,钱权名利,信仰精神,哪个不比狗屁爱情重要。

    于黄丝雨,所谓爱情,就是如此淡薄和稀松的事情。

    没听见黄丝雨说话,孟凯臣也不奇怪,她就是这么个脾气。

    正巧碰上个红灯,车子停在深夜的斑马线前,孟凯臣赶紧扭脸面向黄丝雨,问,“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丝雨白眼。

    好吧,看来她现在没什么不适了。

    于是孟凯臣乘着这时间再次叮嘱她,跟哄小朋友似得:“喊你去见人,能拖就拖;实在只能见,那就糊弄;糊弄不了要应下也没关系。都有我来想办法。”

    “口气这样大,你现在已成巨贾?”

    “那倒没有,但我肯定能救你走。”

    丝雨斜睨着他,冷笑,“怎么救?换做你来买我走?从受我父亲的支配到受你支配,不过同样仰人鼻息。”黄丝雨笑。

    孟凯臣想解释,黄丝雨示意他闭嘴,绿灯了。

    车子又驶进不定的灯光里。

    黄丝雨开口了。

    “你以为我和你联姻就是个好方法。”

    “可利益链条中的男女最重要也最不重要。好像合同末尾的签名盖章,必须要有,但我们双方要商量的得摆在最前面,你认为我们彼此的家庭有需要交换的资源吗?”

    “没有条件我们可以创造出条件......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黄丝雨垂眸,时间?呵,她给孟凯臣时间,那谁来给她时间?她没有时间了。

    她闭眼,回忆起数小时前,蒋兆昌在电话中的言语。黄丝雨开口,听见自己平静地复述着蒋兆昌的言语,血缘多可怕,她发觉自己学得太像太像。

    黄丝雨用父亲的句子结束同孟凯臣的对话。

    “你过于天真,不需要再同你谈话。”

    数小时前电话那头,蒋兆昌稳坐泰山,说罢,他又道:“你接受安排就好,也会有给你的一份利拿。”

    这是对奴隶的命令。

    黄丝雨没有再辩驳,也没有应下。

    蒋兆昌挑挑眉毛,语气和缓下来,再下了一重保险:“女儿长大了,也该为了你母亲考虑考虑,要懂事了。”

    女儿......母亲......

    多温情啊,蒋兆昌总算捡起一些父亲的口吻。

    黄丝雨腿脚发麻,应该是血液流通不畅,动一动就好了。

    动一动。动不了——丝雨发现她指挥不了自己。

    好在危机面前,动物总有某种求生的本能,明明蒋兆昌看不到,但黄丝雨还是下意识得扬起了一个微笑:“我晓得了,爸爸。”

    她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引得蒋兆昌有些纳罕,但他并不很放在心上。

    父亲对儿女的权威,上对下;好比猫吃鱼,鱼吃虾,虾子又吞浮游动物。食物链的上层俯视下层时,这些微不足道的反抗,并不会影响他大嚼吞服后消化时的心情。

    况且,他用“爱”捏住了黄美琴,黄美琴自然会用“爱”牵绊住黄丝雨。

    蒋兆昌是相信人间有真爱的,更感谢这真爱。毕竟算命的讲,“爱”是兴家的好兆头。

    谁说不是呢,就因为这真爱,让他每每——逢凶化吉。

    “好女儿,丝雨,真乖,”蒋兆昌满意地笑了,“那爸爸就先同你讲到这里好不好?”

    话音还没落定,蒋兆昌就挂断了电话。

新书推荐: 知意珩行 对不起,我开杀头机 [无限]缺德系统为您服务 名传天下 她死于新婚第二年 怎么都想追杀我[赛博] 关于转生成女配这件事 宠妃而已 雪夜春台 烈焰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