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暮色四合时,三人的马蹄声惊起归巢寒鸦。营门火把摇曳处,墨丹早已持信等候。玄铁护腕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她双手呈上两封朱漆密函:“殿下,京城八百里加急公文,另有王夫家书。”

    “王夫”二字如投石入水,马娇与霍望飞对视间,皆从对方眼中瞧见炸开的星火——方才策马归来时,她们还盘算着要给殿下物色北疆美郎。霍望飞忽觉后颈发凉,仿佛那素未谋面的王夫正隔着千里山河投来眼刀。

    “殿下与王夫当真鹣鲽情深。”霍望飞干笑着捅了捅同伴,马娇正盯着姬和妧腰间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发怔。三日前她还信誓旦旦,说这般冷玉似的人物定是尚未开窍。

    姬和妧接过信笺,羊皮卷轴裹着塞外风霜,素绢信封却透着邺城梅香。她屈指轻弹霍望飞额角:“明日校场加练三十箭。”转身时袍角扫过马鞍金铃,叮咚声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偌大的营帐内,孤零零地点着一盏烛灯,姬和妧坐在书桌旁,看着手里的几封信。

    “皇家夏猎,太子复起。”

    “二皇子因病缺席夏猎。”

    留在京城的耳线会不定时地寄出情报送往西北,姬和妧这么做不是为了监视或者刺探情报,有些时候她必须要知道京城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对于姬和琮能重新站回朝廷之上,姬和妧并不意外。姬和琮是太子,只要不是弑君造反,一般情况下,都不会过于严惩她本人,科举舞弊这件事,她也是心急乱投医,故意把考题泄露给那些寒门学子。

    朝堂之上,世家林立,以谢李二党为首,把持着半个朝野。

    外戚干政,华家也不甘落后。

    太子虽有母皇的支持,但母皇近些年来愈发力不从心,重文抑武,世家垄断了科举,太子党愈发举步维艰。

    二皇子姬和媺从小身体羸弱,长大之后效仿魏晋遗风,她长袖善舞,人缘颇好,性情中人,结交了不少世家大族的风流之人,整日沉醉在风花雪月之中。

    姬和妧看着信上的这句话,手指无端地捏紧了,心中难免会担忧起姬和媺的身体。

    另外一封是令姝写来的书信,洋洋洒洒好几页纸张。先前姬和妧便让她带人去西北十三县察看民生,令姝的速度比她想象中的快,不足半月西北十三县各地民生汇总而来,从书信来看情况不怎么乐观,连年征战,田地荒废,人口凋敝,民生艰难。

    越写到后面,令姝直接在信里破口大骂当地的官员尸位素餐,毫无能力,字里行间都在催着姬和妧先回来干活,要不然今年就等着喝西北风过年吧。

    姬和妧难得感觉疲惫。她揉了揉额头,暗道:下月的年中会议,无论如何她都要到场。

    帐中烛芯爆开第三朵灯花时,姬和妧终于展开那页被体温焐热的信纸。北境夜风撕扯着帐帘,却撕不碎纸上清隽小楷:

    “妻君展信安。庄上新苗已下,俱是耐旱的麦种。昨日马家送来缠枝牡丹纹请柬......”

    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叮嘱姬和妧不要太过劳累,多注意休息;又写了他最近饭吃得比以前多了,担心会胖;偌大的王府只有他正在烦恼着庄子上总是招不够人手;马家的主夫下了帖子邀请他赴姻宴,可他听说马家行事大胆,无所顾忌。

    她将信纸贴近烛火细看,忽见“妻君”二字旁洇着极浅的墨渍——像是有人悬笔良久,终将满腔心事凝作端正称谓。

    信纸突然簌簌颤动起来。姬和妧惊觉唇角不知何时已扬起,慌忙以手背抵住。墨迹在暖光里晕染成温柔涟漪,最末那行字几乎要跃出纸面:“北地苦寒,愿为春风。”

    暖黄的灯光打在了姬和妧温润如玉的侧脸,原本紧皱的眉头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腰间的香囊默默地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淡香,姬和妧不禁莞尔一笑,提笔回信。

    明天可以让墨鱼和墨蛇把回信连同两匹马一同送回邺城。

    至于那几封京城来的信都被吞噬在烛火之中,在案牍上留下了残存的灰烬。

    雁北关多风沙,尤其夜间,狂暴的风声能透过厚厚的帐布传了进来。

    姬和妧躺在木榻上,辗转反侧,实在有些难以入眠。

    以前读过的思乡诗句,在这一刻居然切身体会了。

    也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姬和妧索性披衣下榻,摸着黑走了出帐。

    她的听力绝佳,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破裂的裂空声,有什么东西划破了什么,很细微的一道声音。

    今日守夜的侍卫正要行礼,姬和妧先她们一步示意噤声。

    出于警惕心,姬和妧放缓了步伐,一步一步地靠近有声音的地方。

    路越走越偏,都快靠近营地后山的边界线了。

    “咻——”

    子夜风啸忽掺进破空之声。姬和妧握紧袖中短剑循声而去,却见百步外白杨树上,三支羽箭正钉成个歪斜的“品”字。挽弓者是个单薄少女,束袖短打被汗水浸透,月光描摹出她绷如满月的脊梁。

    姬和妧默不作声,正打算悄悄地离开。她收起了短剑,铁剑划过剑鞘,泄出了小而短促“嚓”的声音,下一秒,一支羽箭射在了姬和妧的足尖,再进几分,便是她的脚了。

    黑夜之中仅凭一声微弱的声音便能定位如此准确,此人的听力与自己不相上下。

    “谁?!”花迟喝道,一箭既已发出,又搭一箭,作势要射出第二箭。

    黑夜中的一点锋芒,姬和妧当即出声道:“是我,监军。”

    花迟犹疑地把弓箭放下,姬和妧从阴影处走出来了。

    花迟放下箭矢,赔礼道歉。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这位监军殿下,或许是准备睡了,她的身上披着的是靛蓝色的外袍,里面是纯白色的中衣,长发微微扬起,姣好的容颜在月光下似仙非人。

    姬和妧主动地走到了花迟身边,那树距离她们站的位置,要比自己想的还要再远一些,这个羸弱的小兵居然能有这等气力。

    军中有规定,入夜之后不得随意走动,无故夜出者,轻则关禁闭,重则军棍十杖。

    眼前的小兵肤白体弱,却有一颗奋发上进的心。

    半夜练箭,被人抓包了,花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甘愿领罚。

    寒芒擦着靛蓝衣袂没入沙地,夜风呼啸而过,吹起两人的衣角,空气中还夹杂着沙粒。

    姬和妧负手而立,扬起了下巴,说道:“射一箭,让本王看看你这练习的成果。”

    花迟摸不透、猜不出姬和妧的想法,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迟疑,果断地射出了一箭,正中树心。

    “还不错。”姬和妧抬手按住少女颤抖的肩胛,铁甲的凉意惊得对方脊背骤僵。

    “肩沉三分,肘退一寸。”她指尖划过紧绷的弓弦,“射日者不惧羿弓,惧己心。”

    第二箭穿云裂月,惊起满林栖鸦。少女望着没入树心的箭翎,眼底燃起狼烟般的炽热。

    姬和妧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沙哑低语随风散入夜色:“花迟......谢殿下赐教。”

    千里之外的邺城王府,成恶生正对满案信笺发愁。描金海棠纹信纸铺了满地,镇纸下压着第七十六封废稿:墨浓了像愁绪,淡了似薄情;多写一字恐显痴缠,少叙半句又嫌冷淡。

    直到墨鱼送来北回信,他才惊觉窗台上的玉兰花开,花瓣略微圆润,莹白无暇。

    “胖些好,软乎。”

    朱批在素笺上龙飞凤舞,成恶生咬着唇将信纸按在心口,忽觉满室梅香涌动——原是去岁晾晒的干花从香囊漏出,正巧落在那句“吾亦念卿”之上。

    余光瞥见桌案上那封缠枝牡丹的请柬,马家下个月的结姻宴,是马家家主的独女纳夫,纳的是当地的豪族之一扶风氏。

    西北的这些豪族都乐意与他接触,把他当作一个吉祥物似的哄着,今日听听曲,明日打打马球。

    马关二族互不相容,姞家自持老牌清高,娥氏头脑灵活,生意遍布整个西北,扶风悬壶济世,世代名医,就连男子行医也是有过的存在。

    成恶生接下了这封请柬。

    晨雾还未散尽时,成恶生的锦靴已沾满泥泞。佃户们跪在田垄间不敢抬头,青黄麦穗间浮动着可疑的药香——本该种满三七的药田里,竟混着几株西域曼陀罗。

    “账房何在?”他指尖碾碎暗紫色花苞,绢帕上洇开妖异的汁液。

    老账房呈上账簿,墨迹簇新的“扶风氏”三字刺得她眼皮一跳。去年秋收的银钱流水里,本该送往王府的七成红利,如今都绕道进了扶风家的私库。

    “扶风家三郎上月来巡过田......”老账房话音未落,墨鱼突然拽住成恶生衣袖。顺着小厮惊恐的目光望去,柴垛阴影里赫然堆着裹满血污的药渣,蛆虫正从半截青黑指节里钻出来。

    冷风吹过成恶生的帷幕,一股寒意陡然从脊椎骨蔓延到头顶,忽听得庄外马蹄声急。十二面玄底金凤旗破开晨雾,马家女郎红衣猎猎,马鞍旁悬着的鎏金药箱烙着扶风家徽记。

    “王夫殿下好兴致。”马三娘甩鞭卷走他掌中残花,丹蔻指甲轻点请柬上纠缠的牡丹与灵芝纹,“这结姻宴的合卺酒,可缺不得您这味药引。”

    远处传来车轮辘辘声,青帷马车帘角露出半截鹤纹袖——扶风家那位以金针度穴闻名的小公子,正将什么物件匆匆塞进药童怀里。

    成恶生望着掌心干花碎屑,突然想起,来信里那句“你尽管去做,本王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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