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上有奈何桥。
跨过奈何桥到达酆都,林迟暮发现了很有意思的地方。
据苏尚臻所言,忘川河水不能饮用,是因为酆都乃是鬼城,忘川河通向地府的黄泉,喝了会丧失记忆。
林迟暮听后表示很想尝一口忘川水然后重读《踏月降魔录》,这样就可以赋予自己一个没有读过神作的脑子并再看一遍。
苏尚臻无视她的欣慰,并指着一块丑陋的石头说道:“这个是界碑。酆都有七块界碑连成七星阵,护佑酆都不被鬼怪侵扰。”
酆都因其是鬼城,妖物或鬼怪来去频繁导致阴气旺盛,所以需要界碑护佑忘川人平安。
若是普通人便还罢了,酆都的弟子们大都时时守着酆都与鬼门关,时间久了这些弟子难免身有所负体弱多病,而这就不得不提到酆都背靠的神山之一平度山,山中有处福地洞天,修炼时事半功倍不说更是如同伐毛洗髓。因而忘川之人大都身强体健仙武双修,此为之一。
而忘川不得不提的鬼门关,在忘川的正西方,每逢每年的三月初三酆都都会有城隍庙会,便是热热闹闹的“鬼市”了。
“三月初三?那不就是后天了!”
才刚出了蜀东便有这等热闹看,林迟暮很是抖擞。可还没等她高兴够苏尚臻就浇了她一头冷水:“嗯。百鬼夜行那晚任何人不得出门,不然被百鬼的阴气吞噬,就得一起去黄泉了。”
林迟暮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那只妖物呢。”
苏尚臻脸色沉重摇了摇头:“不清楚。若他是凡间之物自然会被百鬼夜行吞噬并带走,那样是最好的。可若不是,那该怎么办。万一又产生什么意外,那又该怎么办。”
所以怪不得苏尚臻在踏月散人初临世之地徘徊寻找踏月,原来是没时间了。
所幸,他找到了。
林迟暮顿时觉得身负酆都之命让她宛如感受到了她身为踏月时的伟岸与可靠,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苏尚臻的肩膀,正色道:“苏公子不必忧虑。一切有我。”
苏公子倒是被逗笑了,垂眼看了看林迟暮搭在他肩上的手:“林姑娘,凡事无绝对,我们只争取最优。”
走进酆都,林迟暮惊住了。
印象中和书本中的酆都,是山中有云烟缭拥经久不散的阴霾模样,以及那山中最深处阴气不散大门紧闭的鬼门关都已经成为了忘川特色建筑,怎会如眼前这般……敞亮。
林迟暮觉得蜀东最热闹的街市也不如这边的清晨明澈艳亮,这哪里是鬼市,说是人间最盛之景不过如是了。
初晨时风清冷,可眼前一条青石板街已如沸水翻腾。
城门口是高高大大一界坊,匾额雕工繁复精致,题了“忘川酆都”四个大字。林迟暮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大得许多,似乎与蜀东的太阳并无不同。
“呦!”卖菜的甘老汉率先在城门口发现苏尚臻,中气十足的悠长一呦引得许多人望了过来:“苏二娃子!苏二娃子都转来老嗦?巷巷儿头的麻雀儿豆在摆他回府的八卦老!”
林迟暮忙不迭带上帷帐。苏尚臻亦是乐在其中,与那老汉热切相邀:“甘老板啷个早都出摊摊儿了嗦?”
“甘老头儿硬是楞个,天天鸡公打鸣都没得他早!”
甘老汉还顾不得回答便听了一响亮的笑声,却不见人,待路边蒸笼掀盖时白汽卷着肉香窜上屋檐,才从内门中走出一丰腴的女子,一边扯着汗巾擦手一边快步而来,笑骂道:“你个背时崽儿!来都不甩个声气,老子豆该提前杀条乌棒炖起!给你说哈,你婆婆我灶头功夫,酆都鬼城头的孟婆闻到都要翻墙来偷师!阎王殿的厨子头头儿见了都喊我一声祖师婆婆!”
林迟暮看着苏尚臻与诸人你来我往,笑容逐渐凝固。
看样子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林迟暮心想不如装作不认识悄悄溜走罢了,可刚走出去帷帐便猝不及防掀翻落在原地——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三两个幼童拽住了她的帷帐纱帘,她竟然毫无所知。
“耶!哪个屋头女娃嘛?长得还怪称头。”
帷帐掉落,许多人望见苏尚臻身后这俊俏女子,觉得眼生打趣起来:
“嘞个妹儿长得恁个乖,平度山上的桃花精呦?二娃子你带的嗦,啷个庄头滴呦。”
茶肆二楼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惊飞了啄食碎屑的麻雀。
苏尚臻听着诸人七嘴八舌依旧是忍俊不禁,他看了看林迟暮,饶有趣味得双手抱胸道:“他们问你是谁呢。我应该怎么说?”
林迟暮:“说我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
苏尚臻转头:“是蜀东那个片区来滴鲈鱼阎王嗦。”
然后挨了林迟暮一头槌。
赛姨家的儿子们砍柴方才回家,好巧不巧带回来三条肥鱼。于是两个人被赛姨热情得拉到店里就坐,姨让他们等等,林迟暮哪里好意思,本欲撸起袖子就去厨房好好疼爱一下肥鱼们是怎么个令人垂涎,然后就被苏尚臻按下。
赛姨是个何其热情好客的人,天生笑脸相,笑着说话笑着擦汗,忙碌时都是笑着的:“嘞个妹儿生得像个剥壳鸡蛋,眼睛亮得能照穿酆都三百里嘞路!二娃子你嘞眼珠子是借给夜猫子当弹珠耍老迈?看人要用心子尖尖嘛!算你娃祖坟冒青烟——今天赛姨给你们表演个灶头绝活:辣子鸡里挑凤凰,酸菜鱼头钓龙王!香得灶头嘞耗子都要排队磕头喊祖师婆婆!”
在这样喧嚣热闹的街市里,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早上。
林迟暮手指点打桌面,百无聊赖:“方才苏公子怎么和他们介绍在下的?”
苏尚臻坐在她对面,想起那一头槌,顿时觉得那一拳有些沉重:“林姑娘下手怎么也没个轻重……”
“鲈鱼阎王,亏你桃花公子想得来。”
苏尚臻委屈:“你这不是会忘川话嘛。”
“蜀东与忘川近得就差挨一起了,说得一样的话怎会听不懂。”她想起何晏书那一口蜀东话与台下言臣们破口大骂时的模样,抖了抖:“还好是会啦,不然怎么听得到让堂堂桃花公子称呼小女子鲈鱼阎王。”
看向窗外,廊下阳光温和,清晨晨露未消,赛姨的儿子们在廊下奔跑嬉笑,三个身影由大至小从她眼前掠过,追逐奔跑。
事业有成,又有子女膝下承欢,如何不算人间美事呢?
日光照耀在廊下。本该如此安定的清晨,恍惚之间,林迟暮从那几个影子里看到了一股黑烟。
就好像……就好像那天玲珑罐口吐出的黑烟。
林迟暮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擦了擦眼,那三个孩子已经跑到了阳光充盈处,三个影子,正在地上滚滚升腾起黑烟。如有风声,呼呼贯耳,彻骨不停。
碰得一声,林迟暮面色冷凝站起,苏尚臻被她吓得一跳:“怎么了林姑娘?”
“黑烟。”林迟暮以一种只能有苏尚臻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他们的影子,是黑烟。是那天半块鳞片一样的黑烟。”
苏尚臻意识到林迟暮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朝背后看去,只看到三个普通顽童嘻哈打闹。
“林姑娘,你可看清楚了?”
林迟暮点头,可是眼前一幕,三个孩童并不不同,难以解释方才一幕究竟是不是错觉。她缓缓坐下,轻轻舒一口气:“……不知道。可能是酆都特别吧。”
于此也只能这么解释。
她揉了揉太阳穴,哪知这次睁开眼时,青天白日下却让她看到了汗毛倒立的可怖一幕:
三个孩子并排站在苏尚臻身后,脸上全是哭相却发出孩童咯咯的银铃笑声,浑身腾满黑烟,双眼已是黑色密布扩散看不到眼白,那黑烟如同眼泪一般,从眼角缓缓落下。
那一瞬林迟暮浑身发冷,难以言说的崩绝感让她浑身发抖,这三个孩子明明是孩子,却如同鬼魅一般苍白阴森。
噌得一声凄绝之响,林迟暮从发髻之间拔出一道银簪。那银簪伴着凄绝之声划破长空,一瞬之势长成一柄月化般凄冷的长剑!林迟暮不知为何此刻的身体如此难控,可是唯有如此,唯有如此……
又是碰得一声巨响,赛姨闻声不对,奔忙而来,还来不及开口,只见那三个孩子趴在窗口一如往常瞧着陌生的客人,而被孩童们围观的二位客人此时围站在桌前,那女子手中执剑不肯松欲夺回,而苏尚臻,正将那女子的剑柄狠压在桌下,二人四目相对不肯相让,目光如炬地对峙着。
距离之近苏尚臻感受到她的呼吸不安,悄然道:“说说看,你看到什么了?”
林迟暮只重复那一句:“把剑还我,你背后那三个不是人。”
苏尚臻不肯松也不能松,赛姨就在林迟暮背后,他只能缓解尴尬道:“赛姨得罪咯,我们两个赌咒嗦,嘞把剑就是押嘞命帐。”
敷衍走了赛姨,苏尚臻面色凝重再次问道:“林姑娘,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把剑收起来。这是酆都地界,那个妖物很可能就在附近,很有可能是妖物跟你用的诈术,林姑娘万万冷静。若是伤了忘川民众,你林长老要怎么给何主君交代,可想过吗。”
哧得一声,林迟暮狰狞了满头大汗淋漓,滴滴落在剑锋处。苏尚臻继续安抚道,手上仍旧不敢停歇:“若是再看到了觉得无法应对,那不看便是。”
剑的力道逐渐松了。但是林迟暮也不言语,只是缓缓坐下。那把剑渐渐变回一支银簪,簪头开了一朵栀子花。
苏尚臻抱着板凳挪到了林迟暮身边,与她一同面向窗外。廊下,三个孩童如旧,欢笑更甚,喜悦更甚,奔跑追逐,如同什么也没发生。
“就是那三个小鬼吓唬你?”
苏尚臻问道,又悄悄靠近,察觉到林迟暮的呼吸和心跳逐渐放缓,暗暗放下心来,笑道:“没关系,这次有本公子。”
林迟暮这个时候本该吐槽他肉麻才对,却反差得沉默,只是双眼紧紧盯着正在移动的三个孩子,不言不语。
苏尚臻实在是难以捉摸,便把桌面那只簪子细细赏看一番,觉得簪变剑实在不可思议,道:“以前虽说是听说过可以变化的法术,却不曾听闻可以变化的武器。林长老的这根簪子却特别,那是属于法器呢,还是武器呢……”
林迟暮开口:“是妖。”
苏尚臻一愣,迅速接收信号:“怎么确定的?”
林迟暮:“我……应该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