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尚臻皱眉:“什么?”
林迟暮接过那支银簪,重新别回发间,在方才那场剑拔弩张之际重新不可置否得挑了挑眉,笑得轻松:“是拥有法器属性的武器喔。望舒,是它的名字。”
答非所问。
赛姨上菜时,三个孩子十分好动得跑去帮忙。虽然路过林迟暮时还会露出那样的鬼脸又顷刻恢复如常,可林迟暮哪里还在乎,在那孩子给她做鬼脸时趁机拔掉了那孩子的小拇指。
那小拇指霎时血流如注,然后流出的血在涌出时重新铸成一只小拇指,那孩子连注意都没注意到这一回事,他的小拇指已经在不知觉间换了一根。
苏尚臻正笑着和赛姨飙忘川话,随后林迟暮支了支他,面无表情递过来一根血淋淋的儿童小拇指。
苏尚臻差点吓飞起来:“你……!”
林迟暮不语,伸手示意他看那根小拇指:果不其然,那小拇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却不是普通一般的尸体那样的腐化。褪去人皮这张伪装,血肉在黑烟沸腾里化做了一滩红色的……
“蜡油。”
上菜时,赛姨声音找到人后到:“勒些菜硬是安逸惨老!红烧鲤鱼、辣子鸡、江湖菜、毛血旺、美蛙鱼头,还有二娃从细娃儿时候就嘿喜欢吃我赛姨弄嘞醪糟!二娃嘞回隔楞个久才回来一趟,硬是要吃巴适哈,二回来了还跟你弄嘛!”
说着在林迟暮面前也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醪糟晕起的热气腾在她眼前,“勒个蓼糟二娃从前时候就吃我屋头的,吃到啷个大,嘿喜欢得狠!妹儿也告一哈嘛,好吃的很哟!”
赛姨盛情相待,林迟暮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真实热烈的人,满桌的盛宴林迟暮是真的很想尝一下的。
若不是满桌饭菜都正在腾腾冒着黑烟的话。讲真煞人得很。
林迟暮满脸沉重,纠结着无言着看向苏尚臻。后者与那一脸死灰色的林迟暮一经对视已经心下了然,笑着和赛姨打起了哈哈:"赛姨,莫紧倒我们个人吃哟,恁个多不好意思的嘛!你家娃儿些也,喊过来一路噻!"
赛姨从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已经许久不见了,自然催着三个孩子去和苏尚臻亲近亲近。那桃花公子笑得满面春风人畜无害,身边的林迟暮却双手抱胸靠在木窗下,目光饶有风趣得看着三个娃娃缠在赛姨身边。
啪嗒一声,苏尚臻的木筷摔落在青石地上。可那筷子竖直插入砖缝,在晨光中投出一道细长的影,与三个孩子的影子折叠,纠缠。那黑色的影子依然腾腾黑烟,青竹自下而上被熏得黢黑。
“二娃怎么筷子都拿不稳了似的。”赛姨笑着弯腰去捡那根筷子,“你等着啊,我再给你拿一双去。”却被不知何时绕到身边的林迟暮猛地捉住手腕:“赛姨,得罪了。”
点穴手噼啪两声,赛姨登时两眼一翻昏倒过去。林迟暮稳稳将失去意识的赛姨接在怀里时,苏尚臻已经从桌前抽身而出,衣袖从她身边掠过掀起一股药草的风香,行动之快林迟暮只看见那桃花公子的背影,和那随着衣角一起飞扬而起的发丝。三个魔童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母亲晕倒在地是为何,一道白影如同卷着桃花一般突上脸来——
依旧是那凄厉一声,望舒小簪在苏尚臻手中化形为利剑发出铮铮长鸣,倏忽间一阵风原地起,苏尚臻袖口中飞出一串符纸哗哗作响,他以长剑祭符,绑定了望舒剑的符箓纷纷环环相绕飞入厅堂之中将那几个反应过来开始四下奔逃的三个魔童圈住,随后到的便是苏尚臻的剑气——
据江南人士透露,苏尚臻功力究竟有多少,无人探到过底。武陵桃花源主符修,辅医毒,最擅长便是排兵布阵,更何况苏尚臻这个桃花源最得意大弟子,后起之秀无人可及。而桃花源因其性质缘故,向来在江南一些诛妖战役中占据都是高层领域,且还有弟子负责善后治伤,导致让忘川这个出兵器人力的实在不爽,吃力不讨好不说做了许多年的老三郁郁不得翻身。
话回彼时,三个魔童统统在符箓之阵中被逼的化出那黑烟满身的状态,苍白如骨,诡影不似人形,年纪稍大的孩子看着苏尚臻尚且有些怯懦,两个小娃娃已经抱着呜咽起来,哭喊着要娘亲。
苏尚臻执剑站在阵外逐渐缩小阵围,困阵之符纸陆陆续续烧做灰烬簌漱而下,只剩六张符纸仍然在维持阵型。
林迟暮安顿好了赛姨,便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那几个凭空旋转的符箓,不免得长长得喔了一声,不可思议得点了点头:“你还会用符啊?”
不怪她不知,出世不久一身蛮力,每天的脑子都在追话本子,实在是装不下什么有用信息。
苏尚臻道了声多谢,把那把望舒还给她后,细细看着那几页飞扬的黄符,又看了看阵中三个魔童,三面哭相,笑出咯咯幼童声,逐渐皱了眉,眼底漾起愕然:“林姑娘,不对。”
“怎么了?”
苏尚臻指了指那六张符箓:“刚刚为了困住他们,打出去了九套阵符,有一些无法在阵中起效,已经被烧了。现在只有两套还在发力,可以从这两套符纸看出这三个孩子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林迟暮看不懂,便问那符修行家。可是那行家脸上似有惊愕,林迟暮逐渐意识到不对劲:“所以那两套符是什么?”
苏尚臻默了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黄符,晦涩道:“虽然这前所未有。但是两套阵符分别是「缚仙」和「封魔」。”
林迟暮大概听名字也听出来了,眉毛跳了跳,甚至没敢相信苏尚臻说的什么:“缚仙和封魔,那他们是……”
那个字在心头浮现时,林迟暮再度审视那三张苍白森然的脸,耳边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欢笑,眼前是望而生畏的三张泣鬼面。是魔也罢了,怎么可能是……凡人要追寻的尽头,总不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仙。
这怎么可能呢。
“符箓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林迟暮眉心微皱:“对了,苏公子之前可有对忘川那只妖物试过符阵?”
苏尚臻摇头:“这个曾有人提议,针对那样的妖物只能以武陵和忘川联手,符阵并不能保证会不会妖物造成影响,但是对酆都城会造成大量破坏。妖物目前没有造成任何的损失和伤亡,所以酆都这边没有同意。不过我私下里试过几张没有破坏力的符箓,结果是不行,再高阶的符箓在靠近那些黑雾也统统被烧尽。所以无能为力。”
苏尚臻倏尔叹了口气:“林姑娘,我记得你方才说过,这些孩子身上的黑烟和玲珑罐中的如出一辙。”
林迟暮:“是的。”
玲珑罐中鳞片是费劲力气才从那妖物身上砍下来的,若是如此,妖物与这三个鬼面童同宗同源,那那个妖物是……
苏尚臻和林迟暮虽说想到了一处,却尽是沉默。林迟暮道:“苏公子,有个问题,冒昧一问。”
苏尚臻:“请。”
“魔也就罢了,凡间从来不缺妖物魔物横行。可是这缚仙符……”
她倒不是怀疑苏尚臻的能力。林迟暮虽说对这江南知之甚少,但却也知道江南都以修行为主,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神仙。
所以缚仙符中的仙,从何而来?
苏尚臻意识到林迟暮的疑问,便从善如流道:“我知道林姑娘心中有忧虑,不过这个要追溯到百年前。”
百年前,东海临安曾有江南的第四大家,临安阮氏。
此门与别家都不同,修得是邪门,练得是妖道,又与那些妖族走得极近,导致东海那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这在与妖为敌的江南中势必不能相容。
蜀东在江南从来是独大,自知有责任□□江南安定,便规劝阮氏,早日回归正道,修习外道只会自取其恶果。
阮家却一意孤行,最终导致全盘覆灭。奈何遗有一孤女,在阮氏覆灭后寄养于武陵桃源,却生得如同鬼魅一般不似人形。世人皆以为那阮家女是妖,何氏觉得武陵留这妖女是对江南不仁不义,要求武陵交出妖女。武陵拒绝,蜀东便借此为由与武陵擦枪走火。武陵最难过的那些日子,妖女被东海来的鲛人以缚仙索封印,此后不知所踪。
苏尚臻翻了翻书馆中的史记,才悄然把目光放到捧着史记紧皱眉头的林迟暮脸上。想到从前,他颇为轻蔑地摇了摇头:“以上这些,就是蜀东当初为欲盖弥彰而逼迫地方史官篡改的历史。真实是,蜀东为了□□自己的霸主地位,将与妖族来往甚密又逐日壮大的阮家视做眼中钉肉中刺,联合了地方小门小派后又用计策反妖族,对阮家进行围剿。
阮家难以招架,不到三年被逼的家主自尽主母随殉的下场。唯一的小女儿阮氏,被送到武陵躲避风波,但武陵也因此招致蜀东的刁难。
而那根缚仙索。东海来了鲛人此事确有其事,那鲛人也确实用了缚仙索将阮亦欢封印。事出在桃花源,缚仙索最后落在我手里。桃花源后来把缚仙索中的咒术解开,发现与凡间咒术截然不同,才让武陵的咒术得以发扬光大。”
林迟暮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东海的鲛人拿着缚仙索。那鲛人和仙人是有什么联系吗。”
“这不清楚,无法求证。鲛人在深海,眼下纵水的咒术并不能达到那种程度,百年来只那一次见过那只鲛人。但是不管他们有什么联系,只从咒文来看,缚仙索其缚仙的名头,大致也不会有假。”苏尚臻道。
“也是,也只能这么解释了……”林迟暮沉吟了沉吟,“不过,用缚仙索封印阮家小女是不是真的说明,那女子是神仙么。那个鲛人将她抓去后来呢,没找到她吗。”
苏尚臻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向来温和自持的人顷刻间覆了所有情绪,那双阳春白雪的眼睛失去光彩,变得黯淡颓然。林迟暮有些吃惊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轻声问道:“苏公子?苏公子你怎么了?”
苏尚臻看起来有些冷冰冰的,细细看去又有些藏在阴影里的脆弱不愿示人。他垂首,半晌过去才轻舒了口气,“没什么。”
林迟暮想起,与苏尚臻初见在茶摊时,曾问过苏尚臻为何至今不曾娶妻。苏尚臻言词轻松,说他曾有过未婚妻来着。
后来未婚妻去了。
林迟暮睁大了双眼,她大概明白什么了。
“当然找过,她是我们最宠爱的师妹。”苏尚臻垂头喃喃,“只找到了她的剑,她的发钗,她的玉环,和她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