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被丛若牵着，一手被手机占据着。肌肤相触的冷与机身的凉一点一点浸透指腹。
被活鬼缠上的诡异联想激起了下意识的反感。陶铃深吸一口气，脸部表情称得上郁闷，没忍住，手指一用力——
“嘶。”丛若发出了吃痛的气声。
陶铃反抓起丛若的手腕，甩到一边，不太温柔。
“我想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别再纠缠我。”又清又动听的嗓音，像老电影的独白，黑瞳沉着愠色，“人与人交往最基本的诚心你都没有，为什么觉得我会让你留下？”
意外诚恳的理由，被直白又真切地摆在男人面前。
过度的接触，越界的往事，和混乱的关系。陶铃有时候是心太软，但他不蠢，知道丛若拿“那个晚上”来要挟他本身就立不住脚，毕竟那样的性.行为最需要的就是“主动”。
丛若对此也心知肚明，却是很好地利用了他“圣父”的一点，示弱，扮乖，装温良，才亲手造就了现在相持的局面——
隐隐的声音在心底说，丛若难道真的打算一直装下去吗？他看起来更像是随手一演，才会那么轻易地被戳穿。
“……”再深一点的东西陶铃现在不愿挖掘。他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心里愁眉苦脸，表面抱臂起身，学着露出一抹冷笑，食指微微抬起指向门口，张了张唇，话还没说出口，又见丛若换上一副表情。
“等等，你这只玩偶，是自己做的？”
语气有些古怪。
陶铃：“…为什么这么说？”他想说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但又觉得别人提出来肯定是有其道理，耐着性子问了声。
他本来已经把小鹿抢过来抱在了怀里，各种动作间，它不甚跌出怀抱，落到了地板。丛若将它捡起时，视线正正好对准它的短尾巴。
丛若没说话。
只是呼吸慢慢地，浅了点。
陶铃忍不住去观察他的神情，不得不说，他眉眼沉静时看起来远比他鲜活时要温润儒雅得多，穿着白衬衫，像校园偶像剧里彬彬有礼的学长似的。
但想一下他是丛息的表弟，没准比自己年龄还小。陶铃又觉得他看上去有了那么几分年轻的浪荡…浪荡？
儒雅和浪荡，陶铃通常情况只会与前者交好。嘶，如果一个人风流的同时又很温柔礼貌，知进退、懂分寸，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好，自己有可能会和他做朋友吗？无缘无故地，陶铃想道。
飘渺的思绪间，他又看见丛若缓缓转过小鹿，用鹿尾巴那面朝向他，手指扒了下尾巴那圈绒，里面的雪色绣线在白绒里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不小的发现，陶铃自己在家里收拾行李时都没看到尾巴藏着东西，清亮的眼瞳霎时睁大，忙警觉上前咻地夺回小鹿。
“不要随便碰小鹿的尾巴，能不能尊重一下鹿的隐私？”
看着丛若僵在半空中的手，陶铃用玩笑话遣散凝重的气氛。
丛若却没领情。
眉眼渐渐地，又浮上那种虚假的雅和静，泪痣像一瞬间蒙上一团规矩的雾，变得得体起来。
声音很轻，像在阴阳怪气，又像在笑，在窃喜。
“你原来还是喜欢那种类型呀。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这个替身替错人了，怪不得你反悔…呢。”
…什么替错人了。
丛若话语里所传达出的信息令陶铃心觉不妙。他抿了抿唇，淡红洇出杏色，低头用手指慢慢拂开鹿尾巴的白绒。
雪色绣线勾勒出字母缩写。
——H.Q.
这又谁？
手指在绣线旁停了几秒，陶铃镇定自若地抬起头，“你在乱讲什么。”
“我可没乱讲。”
丛若回答道。
窗外残阳已经被星夜吞没，房间内没开灯，所有轻声的话语溢散在空中，如冬夜里壁炉旁亲昵的悄悄话。陶铃看着男人站起身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后退半步。
丛若没在意那后退的半步。
“走了，陶大金主。”他将左手五指插.入陶铃的指缝间，十指相扣，严丝合缝，“旧情人远在国外，新情人躺在医院。小小替身想邀你共进晚餐，考虑到你白天路途奔波，我还是明晚再来吧。”
陶铃：“谁——”
丛若迅速抬起右手捂住陶铃的嘴。看着他蹙眉的模样，不由得轻轻笑出声，弯了弯眼睛。半晌，才道，“明天见。”
“…”
谁同意了…。陶铃无奈地看着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发出“嗒”的一声。
丛若真的，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过程更是莫名其妙。
说起来，这里的寝室也是奇怪的很。没有钥匙，没有智能门锁，如果房间里没上锁的话外人谁想进来都轻而易举。这合理吗？
【应该有钥匙的，只是宿主不知道放哪了。】
改天找找看吧…
陶铃脱下自己的半袖外套，玩偶、手绳都放到一边，闪进卧室里去准备今晚洗澡要换的衣服。
口袋里的手机熄着屏，但应用里的各种群聊仍然热闹。
[……]
[…]
[——]
[翼下科技集团提醒您：已为您自动拦截来自陌生号码的通话申请。时间：2033-09-09 18：03。XG智能通信服务，尽在…]
*
松源，松园，松元，淞源——
明亮温暖的灯光将卧室轻盈地笼罩，以浅绿色系为主的房间清爽简洁，图书柜摆放着整齐的书籍。
洗完澡后，陶铃穿着宽薄的杏色睡衣，吹干的蓬松的发柔软地搭在额边与耳边，靠在床头查找着关键词。
浏览器搜索框内的字删删减减，不满意的搜索结果一换再换。
淞元，嵩元，嵩园——
终于，在最后一次尝试里，陶铃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尚京国子监？现代太学？这个假期，我带你走近昭国最负盛名的贵族学…＊标题已折叠＊]
不是这个。
陶铃点进羽翼百科。
[嵩园国际学校（Songyuan Academy），是一所融合传统与新潮、面向世界、属于昭国的学校。嵩园学校于1933年秋季正式开学，为广大优秀青少年带来一种全新的教育模式。嵩园秉承追求卓越的学术精神，致力于融合昭国古今和国际教育三种教育模式的精粹，是一所真正的…]
底下跟着许多图片和宣传视频。
不需要看内容，标题就很唬人。
《对话什兰建筑系主任、嵩园表演艺术中心建筑师Morranka Scott Ugun｜好的建筑，应让人产生提问的欲望》
《嵩园慈善网球联赛开幕｜秋日，阳光，在音乐的符号里感受生命的律动》
《嵩园2033级合作科学项目展览：在“跨界合作”中多维探索》
……
在羽翼百科介绍的最末尾，一行蓝色链接，导向嵩园国际学校的校园官网。
官网里，公告与活动琳琅满目，但不会让人觉得凌乱。正当陶铃不知先从哪下手时，占据版面面积最大的活动滑出一道文字：
《旧相片｜时光深处的旧相片，会有你不曾见过的人吗？》
心念一动，陶铃点了进去。
*
时光深处的旧相片，会有你不曾见过的人吗？
今年开学季，嵩园国际报刊阅览会新推出一期特别栏目，名为《看见》——从征稿到出版，共耗时七天。
虽说投稿内容限定在图像材料，但踊跃投稿的同学们在投递相片、录像之余仍然向阅览会提供了许多文字素材。下面，让我们一起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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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匿名同学的投稿：
[一张合照，背面手写着“恭祝2022级3班全体同学顺利毕业！”，照片上的学生们难得整齐划一地穿好校服，白色为主，米灰为辅，有的在说笑，有的没有。]
配文：表姐那届的毕业照，算算时间是八年前毕业的。明明像素清晰可观，但仔细想想，这张相片跨越了八年时光才走进我们现在的眼睛，就觉得照片里看到的每个人都被蒙上一层雾，在时间缝隙里恍惚地青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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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匿名同学的投稿：
[一段视频，开头是被衣物遮拦的视角，模模糊糊看不清，忽然白光乍亮，眉眼俊朗的学生皱着眉洗画笔的模样一闪而过，黑卫衣被五颜六色的颜料沾得乱七八糟。“江毓秀！”带着怒意的声音和一只大手一起袭向镜头。啪嗒！骤然黑屏，只剩几声闷笑，和被录进视频的质问：“不帮忙就算了，还拍我丑照？”]
配文：我哥的黑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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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匿名同学的投稿：
[数张截图，图里是嵩园国际的古早论坛，起初截取到的帖子时间起码都是几十年前的“坟贴”。慢慢地，在最后一篇发表时间为2003年的帖子划过后，崭新的发表时间为2029年的帖子出现。
《求助：怎么才能观测到更清晰的γ型螺旋星云？》《求助：大家有没有快速练成马术的干货分享TT》《求助：嵩园上课有听不懂的地方课后能询问老师吗？感觉老师们都很忙，怕耽误他们时间》……发帖人都是同一个名字，之后才出现了新的论坛昵称，时间终结在2031年。]
配文：有没有大家的父母呢？顺便发现了一位很有意思的学长（不知道是学哥还是学姐），应该是社会招生入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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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匿名同学的投稿：
[一段录像，似乎记录的是曾经召开在嵩园的一次辩论赛，身后大屏幕向观众介绍着辩题：爱在时光里褪色vs爱在时光里着色。镜头久久地对准正方四辩，在录像的中央，那位学生身着校服，微微垂着眼，聆听反方的发言。他容貌生得秀美，气质冰冰凉凉，却不让人觉得“冷”，像雨天沾湿的梨花。]
配文：[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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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匿名同学的投稿：
[也是毕业照，没有拍背面，不清楚是哪一届的毕业生。相片里，一位打瞌睡的男生被油彩笔着重圈起，最下方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小字：无语，早知道不通宵了。]
配文：我这一生爱通宵的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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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搞怪的，惬意的，认真的，怀念的。我们在时光深处看见了自己的长辈，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哥哥，自己现在能够见到或不能见到的许多人。
情感与个性会在时光中褪色吗？还是在时光中着色呢？多年前的辩题，换一种方式，再次在嵩园响起。
以上，就是本期特别栏目《看见》的全部内容啦。若能引起你的共鸣，就请转发该篇文稿，一起加入同学们的讨论吧！
*
沉默。
手指停留在留言区的打字栏上，始终不曾抬起，也因此没有触动输入法键盘。
陶铃在《看见》里看见了熟人。
打瞌睡的那位堂哥，左上角站着的便是一脸冷漠的宋独楼。
辩论赛录像里，始终被镜头偏爱的那位学生俨然是几年前的他。
持续放大。
再放大。
录像的右侧，正在发言的反方三辩，有着一双茶褐色的眼睛。
他和丛若长得像，又不像。
…硬要说的话，除了一双漂亮的眼，其余五官都有些清秀的普通。像动漫里常见的路人角色，只是眼部多了些用心的笔触。
【是丛息。】
再放大。
桌子上的铭牌清清楚楚：
[反方三辩：丛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