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人来人往。
她裹挟其中,空茫地向前漂着,心中仍想着林枫眠与周氏谜团般的关系。
“姑娘,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耳边传来稚嫩的乞求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稚童,刚怯生生地伸出脏污的小手,就被旁边一个穿青布衫的侍女,毫不留情地搡倒在地。
尘土沾了孩子一脸,更显得那单薄的身躯可怜。
一旁,站着位穿粉蓝襦裙的女子。只是,那张姣好的脸上,此刻却尽显漠然,眼神冷淡地扫过地上那团小小的狼狈:“你有手有脚,年纪尚幼,为何不学些营生,偏要做这等摇尾乞怜之事?”
她怔住。
温颜。
顾濯的未婚妻。
温家调任回京,她曾远远见过一面。
彼时灯火辉煌,众人交口称赞,温家小姐,举止端方,品性高洁,容貌更是清丽脱俗。
……与顾濯般配极了。
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被撕碎。
但这本身便是个不正当的念头,刻薄,且带着股见不得光的恶毒。
就算温颜生得平庸无奇,举止粗鄙不堪,她也是顾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便用那般阴暗的心思去揣度一个素昧平生的无辜女子,将这莫须有的污浊泼洒过去,只为衬得自己那点妄念不那么可悲可笑。
这行径,原比卑劣还要不堪些。
她总想起那件沾了墨渍的袍子。
墨点子其实不多,稀稀落落几点,但固执地赖在衣袖上,她虽心烦,但又不舍得把衣物丢弃。横竖穿在里头,外头罩上别的,原也瞧不见。
可人就是这么怪,越是遮着掩着,心里越惦记。
每逢翻出穿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黏在那几处墨痕上,仿佛那污点会蔓延,从袖口一路爬进心里去。
她疑心自己的心,也早已被那无形的墨汁浸透了。
这念头让她惶恐。
以至于现在看到温颜,她是心虚的。
像窃了东西的贼。
不待她多想,忽闻蹄声如雷,人群惊惶四散。
一匹高头大马,乌黑的鬃毛油光水滑,金色的马鞍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竟直直朝她撞来!
“闪开!通通闪开!”
马背上那少年,衣着不凡,虽然嘴上说着赶人的话,但看着底下一张张惊慌的面孔,嘴角竟然噙着一丝兴味的笑,眼神像逗弄爪下鼠雀的猫,残忍里透着百无聊赖的快意。
她惊了一瞬,求生的本能,在那一刻压倒了所有的茫然与酸楚,催生出非一般的敏锐,猛地向侧后一闪,堪堪避过那危险的铁蹄。
温颜却没那么好运,竟直接僵在了原地。眼看那疯兽般的马头就要撞上她纤薄的身子,千钧一发,角落里猛地扑出个灰扑扑的影子,用尽残存气力将呆立的温颜狠狠撞开。
她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那高高扬起的马蹄落下,踏过老妇枯瘦的胸膛。
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直直倒下。
她一时间竟呆愣着,没反应过来。
不会的,断断不会的……
她在心底卑劣地祈祷着。
心跳在胸膛里咚咚擂鼓,一声又一声,撞得她头昏眼花,却砸不醒这噩梦。
天不遂人愿。
天光刺目,无力瘫倒在地的,是夏婆子。
血沫从老妇人口中涌出,眼神最后竟看向她的方向,定了一瞬,才彻底黯淡下去。
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指尖抖得不成样子。
“快!救救她!救救她啊!”她朝温颜嘶喊,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和绝望的哀求。
温颜正由青衫侍女搀扶着站起,拍打着襦裙上的灰尘,脸上惊魂未定,眉头紧蹙。
听到她的话却迟疑了,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随后,便敛起神色,投向那从受惊马背上狼狈跌落的少年:“快去!都愣着做什么?快去瞧瞧五殿下要紧!殿下可有伤着?”
一句话,让她心寒。
“你……!”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温颜,“她救了你!她是为了救你才……!”
温颜脚步一顿,平静地递给她一个钱袋子,只漠然留下一句“抱歉”,随后朝着那揉着手腕、犹带愠怒的五殿下走去,脸上已换上了一副得体的、带着惊忧与歉意的表情。
她绝望地看着这一幕。想朝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呼救,想控诉这不公,想唤醒哪怕一丝微弱的良知。可抬眼望去,侍卫们已如潮水般涌至,簇拥着那张扬跋扈的少年,驱赶着惊魂未定的人群,像挥开一群碍事的苍蝇。
为什么?
声音在她耳边褪去。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眼前猛地炸开一片白晃晃的强光,日头毒辣辣地泼下来,刺得她双目生疼,几乎要淌下泪来。
她只得眯起眼。天地间的一切,在这炫目的白光里失了真、变了形。
原来人心里难过的时候,连太阳也格外刺眼,仿佛专为了照见这份狼狈。
她狠狠抹了把眼睛,动作带着点粗野的狠劲,在眼尾洇开两抹凄然的红。
手上沾的是混着血迹的泥沙,黏腻腻、脏兮兮的,她却顾不得这些,只费力地弯下腰,将那苍老沉重的身躯背了起来。
老妇人的骨头隔着薄薄的衣衫硌着她,压弯了她的脊梁。
她一步步朝医馆挪去。
艰、难、苦、恨。
脚下的路在光下蒸腾、扭曲。
背脊佝偻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但是她不敢停下。
日光白惨惨地照着,她只盼着那医馆青灰色的屋檐,能快些在眼前这晃动的、不真实的街景里浮现出来。
“我不记得那个时候了……好多人……人特别多、特别乱……”
“马……就那么疯了似的冲了过来……谁拦得住呢?……那么高的马,那么亮的鞍……”
“她……她多好的人啊……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命都不要了……她图什么……她图什么呀?”
“我早上……还想着……今日的集市上,定要买几个新蒸的青团……”
“我……我眼下没有很多钱……但我以后会有的,真的……我攒着……都给你……”
“求你……救救她……”
“不是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么?”
“……对吗?”
她一边说话一边揉眼睛,费力地挣开眼睛看向大夫,絮絮地、颠三倒四地说着。
花白胡子的郎中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是把那些无用的宽慰话咽了回去。
她心上那口强撑着的、虚浮的气,倏地散了。人直挺挺跌坐在地上。
荷包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几块散碎的银子滚落出来。
她看着昏迷的夏婆子。明明是想着替这可怜人讨个公道,争一口气,结果离了相府,却白白让她丧了命。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想不通。
日影,却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在窗上一分一寸地短下去。
终于,在暮色四合,医馆即将关门之际,在郎中带着怜悯的默许下,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和医馆的小学徒一起,将仅存一丝微弱气息的夏婆子,安置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
窗格子裁下了一幅画,寻常得近乎残酷。
一边是,暮色正一寸寸爬上那老人枯枝般的手背,本就不多的生命,眼见着就要燃尽了,透着股陈旧的凉气。另一边,少女的眉眼却像吸饱了露水的嫩芽,在窗影里疯长,鲜活得几乎要刺痛人的眼。
光下的人行将就木,影中的人茁然生长。
生与死,枯槁与鲜妍,衰败与勃发,就这样被粗暴地束缚在了同一幅画卷里。
这画中人,谁也不愿真个去看。
它呈现出来的此消彼长过于不留情面了。
那生与死的争抢,赤落落地摊在眼前,一个急急地退潮,一个汹汹地涨上来,不留半分余地。
干等着生命在自己眼前一点一滴流尽,无法挽回,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看着那具微微起伏的枯瘦身体,她再也受不住了,猛地从地上弹起来,逃也似的跑开,将自己晾在一片了无生气的昏黄里。
眼下该如何?
她看着脚下的影子,有些茫然。
她好像……又只剩一个人了?
恍惚地跑到温府,被门房拦下。
“我要见温小姐!温颜!”她嘶哑地喊着,试图硬闯。
“哪里来的疯子!滚开!”门房嫌恶地皱眉,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推。
她本就虚脱,被这大力一搡,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下。
目眦欲裂,愤恨烫得她眼睛赤痛,几乎要裂开来。
就在这灼人的红色里,一道清冷素净的素色,突兀地进入了她的眼帘。
她艰难地挣扎着抬起被血污和泪水糊住的脸。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顾濯。
又是这般,居高临下的。
暮色勾勒出他清隽挺拔的轮廓,一袭素衣纤尘不染。
但此刻,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矜持体面,她都顾不上了。
她不管不顾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顾濯的衣袖。
那片素净的布料,在她汗湿冰冷的掌心下,瞬间被揉捏得发皱、变形。
“求你……”她仰着脸,声音嘶哑地哀求:“求你……带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