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

    她麻木地跟在顾濯身后。

    温颜的话在脑海中回响。

    “抱歉,我无能为力。”

    “五皇子母族势大,我须得……为温家计长远。”

    “你若有需银钱之处,只管开口便是。”

    干涸的嘴唇裂开几道口子,她不管不顾,只用力地咬着那破皮处,舌尖尝到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

    此时,一方帕子却递了过来。

    她怔住,却没接:“谢谢。”

    顾濯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帕子,蹙眉看她:“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略停了停,像是斟酌字句,又像是怕那话太重,惊了眼前人,声音便压得更低了些:“五皇子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她什么也没说,与他擦肩而过。

    影子短暂地缠绕在一起,又泾渭分明地分开。

    该回去送夏婆子最后一程了……

    她沉坠着脚步,心不在焉地走着。

    还未到小院,她听到了陌生的响动。

    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被人押进屋子。

    “林小姐,我们谈一桩生意如何?”

    说话的是个中年模样的傲慢男人。

    “主子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有心助您一臂之力。您只管豁出去,往那五殿下头上告,天塌下来,自有主子给您顶着。”

    她眉眼一跳。

    他口中的“主子”是谁?

    五皇子母族势大,坊间甚至传言说龙椅上的那位心思活络了,似乎要改立储君。

    太子终究是坐不住了?要拣着五皇子的错处来寻事了?

    她成功与否并不重要,太子真正在乎的,是给五皇子添点麻烦,宣扬“跋扈”的恶名,顺便借着她的身份,暗示相府的立场,好一出一石二鸟。

    不过居然是直接派人上门胁迫,手段如此这般粗糙和急躁,看来东宫地位是实在不稳。

    固然想为夏婆子报仇,但她也不想平白被人当炮灰用。

    她不是棋子,亦不愿做那点燃引线的火星。

    她强忍着惊慌:“大人说笑了,民女……什么都没看见。”

    “哦?看不出来,你倒是个机灵的。”

    话一出口,她便心中一沉,暗道不妙。

    对方势大,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眼下,贸然拒绝,对方若是因此灭口,该如何?

    昏惨惨的光下,那几张森然的脸,陡然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听说那百年参王,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用,这老婆子,依我看,并非不能治。”

    “不过我瞧着,那老货呀,”男人话音一转,语气阴毒,“出气儿倒比进气儿还细弱几分,活脱脱吊着半口残气儿在熬着。倒不如……发发慈悲,送她早些上路,也省得零碎受罪不是?”

    她愣住,咬碎了牙,整个人直挺挺地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愿……听大人差遣。”

    “林姑娘聪明人!”那人笑了,“早这般通透,何苦白受这些个磋磨?起来吧,往后有的是你的好前程!”

    待那行人的脚步声远了,她的肩膀才垮塌下来。

    背后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走到夏婆子床前,老妇人只剩下一把枯骨,灰败的脸陷在枕头里。

    瞧着瞧着,眼里那点忍了又忍的水光,终究还是断了线,直直坠下来。

    是迟来的哀悼,抑或是为自身?她也分不清了。

    该后悔吗?为了一个垂死之人,把自己也搭上?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这念头才冒头,便觉得对那老妇人过于残忍。

    生前便未曾受过太多恩惠,如今为了心底的善去救人,得到的却是冷漠与没来由的恶意,连这最后的几日残喘,都不能安度了去……

    那光景,想想便觉得可怜得刺心。

    她狠不下这个心肠。

    活着,原已是蚀本的营生。如今,连这残余的性命,也要被人拿去典当。

    换作的几枚铜钱,怕是掷在地上都听不出什么声响。

    为何如此不公?

    为何如此冤枉?

    眼下,到底该如何是好?

    会赢吗?能治吗?

    她其实并不乐观。怕就怕到时候换到的,不是救命良药,而是催命符。

    背上似有千钧重担,压得她踹不过气。

    她缓缓低下头,灰扑扑的褥单上,无声无息洇开两小圈更深的灰,圆圆的,像两枚廉价的纸钱。

    .

    翌日,相府那位泯然众人的二小姐,竟一纸状告直抵京兆府,道是五皇子当街纵马伤人。消息一出,轰动京城。

    公堂之上,气氛凝重。

    京兆尹看着堂下面色灰败、身形单薄的女子,沉沉不发一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眼神闪烁。

    她木着脸看那高堂,只觉得自己被笼在阴影下,将将要被噬了去。

    “嗬,听说有人要告本皇子?”华贵锦袍的少年在一众甲胄鲜明的侍卫簇拥下,旁若无人地大步踏入公堂。

    五皇子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她:“怎么,相府门槛太低,容不下你,跑到这京兆府来丢人现眼了?”

    直至今日,这跋扈天潢才肯正眼瞧她。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恨意和屈辱压下,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非是臣女丢人现眼,而是殿下昨日朱雀大街纵马飞驰,踏伤无辜贩夫走卒数人,更险些撞倒幼童。臣女亲眼所见。人证物证俱在,特来京兆府,请府尹大人依律秉公办理!”

    五皇子嗤笑一声,他悠哉踱到公案前,随手拈起那方沉甸甸的惊堂木,在掌心抛了抛:“府尹大人,你也觉得……本皇子该被你‘依律’办上一办?”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斜睨过去。

    京兆尹惴惴地看着五皇子,腰背不自觉地佝偻下去,声音带着颤:“不敢,下官万万不敢……”

    五皇子怪异地笑了笑,他将那惊堂木随手往案上一撂,发出沉闷的“笃”声。

    踱到她跟前,他忽地抬脚,狠狠踹在她肩上,力道又沉又狠,她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肩胛骨传来钻心的痛。

    “几个草芥般的贱民,挡了本皇子的路,莫说踏伤,便是踏死了,也是他们命该如此!本皇子的马蹄金贵,岂是他们能碰的?倒是你,当街拦阻本皇子车驾,惊扰御马,这罪名……你相府担得起吗?”

    他直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袖口,拖长了调子,满是恶意地摊开手:“不是说有证据吗?来,呈、上、来、给、本、皇、子、瞧、瞧!”

    几个粗布衣衫的平民面露不安地上前。

    对上京兆尹的目光,他们跪下去:“前几日,在朱雀大街,草民亲眼见到五皇子……”

    话音未落,嚣张的少年便向前一踹:“你可看清楚了?”

    “草民……”

    又是一脚。

    一场单方面的惨无人道的施虐。

    “本皇子瞧着,你们都是有家有室的,这要是随口污蔑人,做了缺德事,出了点意外,家里老小该怎么办?”

    众人惊慌失措,哪里还敢指证,纷纷改了口。

    她呼吸一滞,去看那京兆尹,对方却心虚地转过脸。

    五皇子素有跋扈乖戾的恶名,却不曾想,已是嚣张至此。

    这盘棋,从落子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是那颗被舍弃的卒子。

    堂上的尘埃,积年的,带着陈腐的气味,细细密密地落下来。

    她觉得自己正被这些尘埃无声地侵吞。

    先是手脚,再是躯干,最后连那点不甘也要被啃噬殆尽,化作这堂上万千尘埃里新添的一粒,彻底融入那无边的灰暗与死寂中去。

    惊堂木终是被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啪!”一声脆响,却不是为她讨的公道。

    京兆尹的声音尖利而空洞。

    “刁民!疯妇!污蔑皇亲,罪大恶极!”

    她被押进了牢里。

    也是她命不该绝。恰逢司天监报称,天降异象,五彩云霞盘踞宫阙,是为“祥瑞”。皇帝龙颜大悦,下旨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哪怕是天家随手漏下的点心渣子,落到地上,也足以改变蝼蚁的命运。

    或是分食殆尽,或者被压死,就看运道如何了。横竖都是命,只看那碎屑落下的角度,偏一分,或倚一寸。

    她偏偏是那个活下来的。

    何其幸运,何其不幸。

    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半扶半架着“送”回相府那日,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厚重滞涩。

    “你倒是……给我捅下好大一个窟窿。”林枫眠负手立在院中,沉沉的目光扫过她,“那老妇,死了便死了!你闹了半天,还不是白费工夫!”

    她不屑地移开眼睛。

    “你真当自己命大?”这一举动却彻底激怒了林枫眠,他攥着她的脸,眼中满是暴戾,“若不是上头那位怕相府站队,要不是你老子,你以为,你这颗脑袋,还能安安稳稳搁在脖子上?”

    声音里没有半分父女之情,只有被连累的厌弃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似是再看一眼都嫌脏,他毫不犹豫地走了。

    周氏立在廊下,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她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腕上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声音恶毒:“闹了这一场,心也野了,神也散了。去城外的清心庵静静心吧,青灯古佛最是养人,也好……磨磨你这身不知天高地厚的骨头。”

    似是觉得这般还不够,周氏款款走到她身边:“那个碍事的婆子……我好心,着人替她收了尸。黄土一抔,草席一卷,也算全了她伺候你一场的情分。你且宽心,指不定哪日风起,你们主仆俩……能在乱葬岗的野草根底下团圆呢。”

    她霍然抬首,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骤然爆出骇人的亮,干裂的嘴唇翕动,挤出粗粝沙哑的嗓音:“这里面也有你的手笔?”

    话音未落,她已如同疯兽般扑了上去,手指死死掐住了周氏的脖子。

    周氏猝不及防,惊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拼命去掰那细长的手指,又踢又打。几个婆子慌忙上前撕扯,才将她硬生生拽开。

    周氏急退半步,惊魂未定,用帕子下意识掩住口鼻,眉尖蹙起,狠狠剜了她一眼:“小贱人,你且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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