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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财(火葬场已开)

    御书房内,竹沥香烟气清透。

    年轻的皇帝斜倚在紫檀宝座上,指尖闲闲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这位郡主倒是有意思。"

    “不过,你这表面功夫做得……”他喉间逸出几声愉悦的笑,声音慵懒:“今日宴席上,温相那张老脸,啧啧,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绿得汪洋恣肆,好生壮观。”

    他看向神色古井不波的顾濯,不由得开始煽风点火:“她这般当众将温相的掌上明珠‘请’下池子沐浴,你又轻轻揭过。温相那只老狐狸,怕是要恨毒了你。说说吧,你预备如何‘惩戒’你这胆大包天的夫人呢?”

    顾濯端坐如松,听到皇帝话里的称呼,执盏的指节微微一滞,随即稳稳地将茶盏凑近唇边,只浅浅抿了一口。

    “陛下多虑了。”他将茶盏轻轻放回几案,“此事无妨。”

    皇帝眉梢微挑:“哦?你倒是不惊不怒?”

    “郡主今日举动,虽然……鲁莽,但也正好借此试探一下温家。”

    “唉,”皇帝眸色渐深,“朕还以为,你会刻意扩大事态,将祁悠然推上风口浪尖,让她四面楚歌,让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他刻意停顿,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最终,让她明白,这偌大的京城,侯府是她唯一的归处呢。表弟。”

    顾濯垂眼,没有说话。

    .

    翌日,侯府。

    江烨踌躇:“侯爷,温相那边……怕是不会善了。”

    顾濯眼皮都未抬,声音是一贯的沉冷:“郡主身体抱恙,暂居别院休养。待病体稍愈,我自会携她亲至相府,登门致歉。”

    江烨心领神会,这托词滴水不漏,病几时能“愈”,全系于侯府唇齿之间。

    “挑些贵重的药材送去相府。”顾濯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让宫里年长持重的女官亲自转交,言行务必周全,别再生出旁的风言风语。”

    江烨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虽然在皇帝面前轻描淡写,但到底还是挺棘手的一件事。

    温相这次的反应,着实耐人寻味。

    眼下,他不能,也远未到与温家彻底撕破脸皮、图穷匕见的时候。

    罢了。

    顾濯按了按额角。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纵容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书案一角,眼神微动。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温婉地卧着一只玉镯。

    但一想到它被原封不动送回来,顾濯眼中暗了暗。

    移步花厅时,许伯正在布菜。

    顾濯吩咐:“许伯,着手将别院拾掇出来,一应陈设……按旧例便是。晚些时候,烦你亲自送郡主过去安置。”

    许伯并未立刻应声,只蹙眉不赞同地看他。

    顾濯低低叹出一口气,无奈解释:“不过暂时。我……没想把她怎么样。”

    许伯摇摇头:“她不想去。”

    顾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是为她好。”

    “那你就老老实实同她说。”老人声音平缓,“把你的想法,摊开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告诉她,你是为她好。告诉她,”他顿了顿,“你很关心她。”

    顾濯的呼吸一滞。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目光回避一般落在满桌精致的菜肴上,最终停驻在一碟清蒸鲥鱼上。

    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鲈鱼。

    汤汁清亮,散发着温润的鲜气,苏东坡这番赞赏属实受之无愧。

    顾濯眼神恍惚了一瞬:“我记得,母亲在世时,便最爱这鲥鱼。”

    许伯自知说不动他,只能笑笑,脸上的皱纹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些许怀念:“是啊,以前老侯爷总会仔仔细细地替夫人将鱼刺一根根剔净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顾濯看着这满桌虚张声势的丰盛,却没什么胃口。

    他……似乎很久没和祁悠然一起坐在这张桌子前了。

    “许伯……有时候,我竟觉得,”他自哂,“或许……应该娶个贤妻。”

    无端地,他生出些挫败与无力。

    许伯却没看他,恭敬地喊了一声:“郡主。”

    顾濯身形一僵。

    祁悠然立在门边,那身素净的衣裙裹着她,像裹着一尊满是裂痕的瓷瓶。

    仿佛一个不注意,那摇摇欲坠的瓷片便会碎一地。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水,甫一进门,听到他那番话,心口还是疼了一下。

    “我不想去别院。”祁悠然冷冷看他,“直接和离不好吗?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我没有阻止你泄愤。”顾濯看着她,答非所问。

    祁悠然蹙紧了眉,那疑惑是真切的。

    眼下自己不过一个一无是处的累赘,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他为何还不同意放手?

    “你是要矿脉的舆图吗?”祁悠然妥协,“好,我可以给你。”

    横竖已经是失无所失,得非所得了。

    顾濯不说话。

    屋内陷入清醒而又无解的安静。

    祁悠然知道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这些年,她习惯了。

    习惯了难掩的酸楚,习惯了无望的拉扯。

    只是习惯了,不代表不在乎。

    以前,她还能自欺欺人地盼着,削足适履。

    现在,她捱不下去了。

    爱他时,心尖像煨着一盅温吞的莲子羹,甜腻得发齁。恨他时,杀人的念头又毒蛇般窜上来,只想寻把趁手的匕首,抵着他的心口,“噗哧”一声,替这糟糕的日子开个透气的窟窿。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她转身便走,片刻也不想在这窒息的空间待下去。

    “你……”顾濯突然叫住了她,“没有别的要问吗?”

    祁悠然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没有回头,一个字也没有应。

    桌上盛着五光十色的热闹,桌外却是压抑到极致的安静。

    .

    那天原是要安顿祁悠然去别院的。

    只是天光尚未破晓,青州的急报便如惊雷般,撞破了京城的沉寂。

    水患肆虐,匪寇猖獗,百姓流离失所。

    朝堂震动,如沸水泼油。

    仓惶议定,刻不容缓。

    永安侯临危受命,即刻前往青州治水。

    离京的时辰定在午后,仓促得近乎狼狈。

    偌大的侯府,仆从步履匆匆,在回廊间穿梭,充斥着近乎压抑的紧迫感。

    顾濯立在廊下,正听着江烨禀报相关事宜。

    祁悠然不知何时已立于几步之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

    顾濯似有所觉,转头便对上了她的眼神。

    四目相接,却没有多余的言语。

    檐角的铜铃被风拨动,叮铃一声,又一声,声音碎得不成调子。

    “我不想去别院。”祁悠然看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眼中执拗的自己。

    顾濯的眼睛惯是黑沉沉的,像墨玉,表面蒙了层细润的光。

    她感觉自己被这道柔和包裹着,连轮廓的棱角都晕染得柔和了。

    那倒影里的她,温温的,软软的,如同今日慵懒的春光,暖融融地铺陈着。

    这让她不自在,她微微侧了侧脸。

    她今日穿了件纱裙,断肠色,淡得近乎凄清,像黄绿初成柳梢。

    春风也是暖的,掠过她身畔,那轻薄的纱料便微微鼓荡起来。

    裙裾飘拂,漾开的弧度极柔,像柳条最软的梢尖儿,无意间扫过湖面。

    一点涟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漾开,几乎要触到男人玄色袍裾的下摆。

    顾濯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了蜷,终究是没有再多的动作。

    “安分些,等我回来。”

    他听见自己冷淡地开口,默许了。

    声音比平时低哑半分。

    .

    马车远去,祁悠然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

    她转身回府,素淡的纱裙在渐起的暮风里轻轻一荡,带着尘埃落定的决绝。

    .

    三日前,春耕宴,宫苑深处。

    “哦?你说……你自请你的丈夫,朕的永安侯,前往青州治水?”年轻的帝王饶有趣味地看着跪在阶下的女子,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祁悠然从容不迫:“顾侯爷经天纬地之才,思虑缜密,行事果决,于治水安民一道,实乃朝中不二人选。臣妇愚见,青州倒悬之危,非侯爷亲至,恐难解民于水火。”

    “臣妇愿献上矿脉舆图,充实国库,安顿流民。”她微微抬起眼,目光平静。

    皇帝眼中兴味更甚,识趣地问:“那么,你的‘条件’呢?总不会……是替朕分忧解劳,白献忠心吧?”

    “臣妇所求,仅一纸和离书。”

    “虽阴差阳错,臣妇既为陛下龙体康泰略尽绵薄,解了那毒……”祁悠然顿了顿,继续道,“可否斗胆,请陛下金口玉诺,护臣妇性命无虞?温相府上雷霆之怒,臣妇孑然一身,委实……承受不起。”

    “你知道了?”皇帝讶然。

    祁悠然平静应声:“是。”

    “你就不怕他遇难?”

    祁悠然垂下眼:“为国事蒙难,是他之幸,厚葬便是。”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准。”半晌,他开口应允。

    “谢陛下隆恩。”祁悠然宠辱不惊,“臣妇恳请陛下,瞒下此次觐见。”

    皇帝嘴角那点玩味的弧度再也压不住了,隐隐有向上飞扬的趋势。他强忍着,用手掩住上唇,才没让那点近乎幸灾乐祸的笑意彻底绽开。

    有趣,太有趣了!

    他那个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向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好表弟啊,这番居然真的放任她知晓了真相,虽然不太理解他的企图,但眼下的情况似乎……并没有按他预想中来,这是……玩脱了?

    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若不是顾及着那点天子威仪,他真想立刻拍掌叫好。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这出好戏怎么唱下去了。

    .

    祁悠然将妆奁收起。她带走的东西不多,不过是阿姐的一方旧帕,母亲的几支簪子。原本就是她的。

    白石走近,声音沉稳:“郡主,诸事已备。”

    祁悠然点点头。

    她走出门,冷眼瞧着庭院里人来人往。仆从们正脚步匆匆,抬着、扛着、搬着一应物件。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难怪他烦我,这三年,我自作主张,倒是往府里添了这般多没用的物件。”

    目光扫过庭院,老人微佝着背,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我吩咐过了,济世堂每月会按时将舒筋活络的膏药送来。”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您腰腿上的旧伤……往后,少操些心吧。这几年……劳您费神,实在……添麻烦了。”

    许伯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带着些哽咽:“郡主……此番,珍重啊。”

    “……您也是。”

    祁悠然看着这侯府,长长呼出一口气。

    因着那点子春风吹又生的恨意,她倏然抬高声音:“传我的话:永安侯顾濯,心系青州苍生,不忍黎庶流离失所!侯府上下,感念其志,愿倾尽府中所有浮财、珍玩、摆设、库藏——凡非房契地契之物,一律变卖!所得钱粮,尽数捐往青州,助朝廷安顿流民,解此燃眉之急!”

    话一出口,瞬间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惊愕的目光。

    仆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伯倒是跟着笑了。

    祁悠然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闻,唇边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这是为侯爷的名声着想,我是为他好。”

    她这三年,殚精竭虑,为他操持内务,充盈府库。既然今日要走,岂能让他好过?

    她要他回来时,面对一个被掏空了的空壳侯府!

    她要他连一张椅子都坐不成、一张床都睡不成!

    她要这满京城都知道,她祁悠然,是如何“深明大义”、“慷慨无私”地替他散尽了家财!

    至于剩下的烂摊子,或者可能出现的一地鸡毛,与她何干?

    思及顾濯接到消息时可能出现的反应,心底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郁气,终于找到了最痛快的出口。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可惜……可惜没能亲眼看着他被推下水。

    不过,也无所谓了。

    不至于把眼圈都熏红。

    “走吧。”

    她挥一挥衣袖,散光了侯府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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