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防

    枝头新发的那点芽,原是憋着一股子劲挣出来,逐渐舒展开的宽大叶子便在光里、雨里、蝉声里,被一遍遍淘洗,边缘早早就打了卷,像被火燎过。待到秋风一起,那叶子便再也挂不住,打着旋儿落下来,落到地里,落到实处。

    “侯爷,你的手臂……”江烨欲言又止。

    “无事。”顾濯语气平淡。

    他看了看天色,只猛地一扯缰绳。通体漆黑的骏马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四蹄翻腾,踏碎官道上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雷霆手段之下,青州水患初平,蛰伏的匪患却是斩不尽,烧不绝。

    饶是分化瓦解了大部分匪众,仍有漏网之鱼。

    既要统筹那浩繁的水利工事,又要弹压四下流窜的疥癣之疾,终究是分身乏术,也就不慎被反噬袭击,划伤了胳膊。

    安置灾民,斩首顽匪,开凿沟渠,基层重建……着手处理完诸多事务后,顾濯却是没有休整,选择直接回京。

    他甚至弃了舒适的车驾,执意策马疾行。

    .

    入了京,闻到那木樨香,江烨才蓦然想起今日是中秋。

    馥郁的甜香,泼得满城都是,洋洋洒洒地弥漫在微凉的秋夜里。

    抬眼望去,长街两侧早已悬起各式花灯,挤挤挨挨。

    行人笑语喧阗,孩童提着兔儿灯追逐嬉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蒸腾的热气裹着糕点的甜香……一片喧嚣鼎沸的太平景象。

    “今年月亮倒是圆。”江烨感叹了一声。

    竹骨纸糊的花灯别有一番趣味,他侧过脸:“侯爷要买一盏……给郡主捎回去么?”

    顾濯被这满街过于饱和的光色声浪挤得有些透不过气,闻言倒是愣了愣:“不必。”

    .

    许伯正差人准备着祭月用品,忽闻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匆匆赶去时,一行人也在侯府大门前停下。

    顾濯翻身下马,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沉稳。

    那惯常的冷淡神情还在,只是细看去,眉宇间积着长途跋涉的厚重疲惫,整个人瘦了些,五官更显凌厉。

    门口那对石狮子,依旧蹲踞在灯笼晕黄的光团里,不知怎的,竟显出几分被遗忘的干瘪窘态。

    顾濯未置一词,只眉心极细微地蹙了一下。

    目光扫过门房,小厮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头埋得极低,几乎要戳进胸膛里。

    他抬步迈入府门。

    目之所及,空空荡荡。

    中庭地白……格外白,乌鸦来了都摇摇头,翅膀一拍,头也不回地遁入夜色。

    冷露无声……格外静,府里草木戳在惨白的月光下,湿的不止桂花。

    远处市声隐隐,隔着高墙透来,是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喧嚣。

    府内,是死透了的寂静,仿佛时辰在这里断了气。

    不是那种仆役屏息的安静,而是……被彻底洗劫一空的、令人心头发凉的寂静。

    坐榻、棋案、挂画……全没了踪影。

    昔日回廊石几下,那些精心供养的小盆景:兰草、水仙、佛手、石榴,亦是不翼而飞。

    有过一段时间,京中风靡珠宝盆景,金玉为枝、宝石作花,富丽堂皇。祁悠然也凑趣买过一盆,繁丽的堆砌,晃得人眼晕,怎么看都觉得俗气,转头便叫人撤了,换上几盆鲜灵灵的小柿子,橙红圆润,悬在碧叶间,说是瞧着喜庆,又讨个“事事如意”的口彩。

    顾濯还记得她一时兴起,偷偷摘了一个,咬下去,酸得眉眼瞬间皱成一团。被他瞧见了,她慌忙将那咬了一口的涩柿子偷偷藏进袖子里,颊边飞起窘迫的红云,是孩子气的羞赧。

    眼下,廊下空空如也。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像一枚枚失了水分、皱缩发蔫的旧柿子,在虚空里徒然地荡着秋千。

    江烨紧随其后,饶是见惯了风浪,此刻也难掩惊愕,他手里还滑稽地提着一盏兔儿灯,纸糊的兔子也瞪着红眼珠,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他下意识地看向顾濯。

    顾濯嘴唇紧抿,脸上是真正的没有表情。

    暖黄的光晕下,他的面庞愈发冷硬,倒是显得那点黄光也透出戚戚然的意味。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蒙上了更深层次的阴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黑,深不见底。

    只一瞬的延宕,他继续往前走,步入正厅。

    厅堂内,更是触目惊心的空。

    昔日的紫檀家具、钟鼎玉磬、文房雅物……所有能证明“家”与“人烟”的物件,一概消失无踪。只剩下四壁徒然。

    “怎么回事?”顾濯开口。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

    清隽的面容却是一片霜色。

    “郡主……”许伯叹了口气,将一封信递过去,“郡主将府里这几年添置的东西全变卖了。府库里的也卖了,她说算是补偿她这三年了。老侯爷、老夫人的东西她没动,都归置在原本的房间。”

    “她人呢?”

    许伯只是摇头,将信递得更近些。

    顾濯接过。

    信封薄,轻飘飘没有分量。

    拆开,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

    展开。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只有八个墨字,写得潦草,显然是临时起意:

    “恭喜侯爷,得偿所愿。”

    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决绝。

    纸页在顾濯手中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窸窣声。

    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眼皮半垂着,瞳孔沉甸甸地滞在眶中。那黑,先是淤着,渐渐泛出细碎的裂痕,仿佛暴风雨前云层里涌起的沉郁。

    无人注意到的衣袖深处,衣料洇开一小片湿痕,隐隐透出铁锈般的腥气。

    他就这么静静地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几秒,嘴角竟向上扯动了一下。

    “呵……”

    .

    月光只自顾自地流泻着,并不因谁在、谁不在而迟疑半分。

    银色的,带着冷峭的光棱,显得顾濯愈发冷然。

    “侯爷……眼下,”江烨放下那盏显得愈发可笑的兔儿灯,纸兔子红彤彤的眼睛斜睨着,“您……怎么安置?”

    “进宫。”

    “啊?现在是不是太晚了?宫门怕是早就……”江烨的话没说完。

    “进宫。”

    顾濯的声音陡然沉下去,眼里是荒无人烟的淡与漠。

    他不再多言,疾步往外走。

    月光落在他身上,清冷如霜,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寒意森森。

    宫门被推开。

    屋内,皇帝正歪在椅子上,漫不经心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的倦意还未散去,嘴角已习惯性地向上弯起,咧开一个惊喜的弧度,露出几颗白牙,开始讲那些浮在油花上的场面话:“表弟,青州辛苦。瞧瞧你这风尘仆仆的……嗯,郡主散尽家财助你安民,真乃千古佳话!朕心甚慰,京城百姓亦交口称……”

    “你帮她走的?”

    顾濯面无表情地打断皇帝,目光无声地压将过去。

    他站在桌前,周身裹挟着秋夜的寒气与空寂,眉骨压得很低,在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那阴影里蛰伏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皇帝敏锐地觉察到他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抬了抬眼皮,眼底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濯蓦地动了,几步上前,一把攥住明黄色的衣领,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眼中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瞬间被暴戾搅乱,翻涌着一片炽烈的墨色:“不说温相,她身上还有……”

    他猛地顿住,敛起凌厉。

    攥着衣领的手指,一根根、极其缓慢地松开,压下失控的情绪。

    再开口时,声音是强行碾平的沙砾:“你不该帮她瞒着我的。”

    顾濯用力揉了揉眉心,声音是濒临极限的疲惫:“至少,她眼下……并不安全。”

    “你胳膊受伤了?”皇帝抚着衣领的褶皱,讶然地看他衣袖。

    顾濯仿佛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那微不足道的疼痛。他甚至吝于分出半点目光瞥向那处伤口。

    “派人护好她。”顾濯退后半步,疏淡地开口,“劳烦陛下,替臣寻间偏殿。青州的善后事务,还有旁的公务,还需连夜处理。”

    “你……”皇帝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忍不住蹙眉。

    未尽之言被顾濯的眼神截断。

    似乎无声无息恢复了往常的情绪。

    冷飕飕的,没有怒火,没有波澜,是刮骨的霜寒。

    .

    烛芯“哔剥”一声爆出火星,更衬得室内四壁沉沉,一片寂静。

    顾濯独坐在殿内,案头累牍如丘。

    他目光落在那些平板的字句上,笔尖悬在砚台上方,蘸饱了浓墨。

    他指尖一颤,悬腕的狼毫便失了准头,正落在摊开的工部呈文上,带出一道并不得体的墨痕。

    他的目光刻意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文上停留,试图在脑海里留下印记。

    朱砂的批注,蝇头小楷的条目,甚至纸页边缘细微的折痕……

    可最终,脑中满是那潦草的八个字。

    比眼前的奏章清晰百倍。

    烛火映着他半张脸,另一半沉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他自嘲地阖眼。

    眼皮沉重地落下,遮住了满室昏黄。

    寂静里,只剩他自己的呼吸,沉重地,在无边墨色中浮沉。

    他搁下笔。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放弃。

    他意欲将它轻轻搭上笔枕,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指尖的力气却倏地松懈了,散了。

    意外地,没有放置妥当。

    笔杆从指尖滑脱,“嗒”一声轻响,滚落一旁。笔尖的浓墨在素绢上又拖出一道长长的、污秽的尾巴,他也懒得再看一眼。

    一百八十七天,他没见到祁悠然。

    眼下,时间还要延长了去。

    他想,他大概需要休息片刻了。

    然而,他终究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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