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声声慢,敲得人心头湿漉漉的。
沉闷的墨色能拧出水来,而往日有月亮的夜,至少还肯给人留一截干燥的清辉。
顾濯在门前略站了站,方才推门而入。
脚步声很轻,藏在雨声里,如同他此刻不便言明的心事。
他停在榻边,垂下眼睫。
素来清冷的眉目间,竟似春雪初融,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烛火的昏黄光晕只够勉强描摹出床上女子的轮廓,倒显得她的脸色比平时更白些。
祁悠然睡得很沉,呼吸匀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色的影,竟有几分孩子气的无辜。
顾濯静静看着。目光是先落在她散在枕上的头发,墨黑的一摊,衬得那张脸愈发小了。再往下,是颈子,细腻而白皙的,却突兀地留着一圈红痕,虽然上了药,平日里怕是少不得再受一番苦。
她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就做了大事,教人看了既怜且叹。
顾濯注视许久,终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连捅人都下不去手,偏偏嘴上放起狠话来,字字如刀,扎得他体无完肤。
不是没想过强行将人带走,将她囚于方寸之地,让那双眼睛只映他一人身影。
可每当那眸光真正望来,他便不忍心了。
——他看不得她哭。
烛芯突然爆了个灯花,祁悠然似乎梦见了什么,眉头不自觉地紧紧蹙起,唇间逸出一丝极细微的呓语。
顾濯俯身,伸出手。
骨节分明的手上,一圈清晰的牙印尚未消退。
先是理了理她鬓边散乱的发丝,悬在半空迟疑了一会,那只手终是落下去,轻轻掩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她。
掌心之下,是一个由他徒手营造出的、小小的、安全的黑暗。
隔绝了或许会突然睁开的清亮眸光,也隔绝了自己此刻难以掩饰的狼狈神情。
而后他低头,慢慢闭上眼。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将夜里最隐秘的心事,折作月光,轻轻覆于她眉目之间。
隔着一层肌肤,底下是她温热的眼皮。
呼吸是烫的,连带着唇上的温度渐渐变烫,竟不似他素日一般冷,几乎要烙进她的瞳孔里去。
这个吻克制得近乎痛苦,所有不能言说的贪恋与必须禁锢的汹涌,都无声地压在这一触即离的贴近间。
然而到底是隔了一层,那温度便只有他一人知晓,一如他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
手背之下,祁悠然竟往他掌心无意识地偎了偎。她的眼睫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振翅的蝶,掠过心尖。
顾濯的脊背微微一颤,像是被烫着了,又像是渴极了的人终于触到了一点水光。
烛光摇曳里,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雨声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
祁悠然似有所觉,唇间轻轻一动,却未醒来,反倒更沉地陷进枕衾之间。
顾濯缓缓起身,影子从她身上抽离,如潮水退却,了无痕迹。
门扉轻轻合上。
祁悠然睡颜依旧安宁,呼吸未变,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屋外,雨还在下,密密层层。
这个似是而非的吻,仿佛叶片上的尘埃,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继而被暑气蒸腾消抹。
不过是这夏夜雨幕中,一霎恍惚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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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你身上的伤……”书房里,江烨欲言又止。
“无事。”顾濯声音平静。
“那处山洞,已派人封了。只是……”江烨的话音滞了滞。
顾濯略抬了眼。
“属下等当时皆赶去救白姑娘了,镇国公的人马到得巧,将周氏并其余人全带了去。”江烨跪下去,“是属下办事不力。”
“事发突然,不怪你们。”顾濯淡淡道。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关兆兴呢?”
“暂时被押在狱中。”
“先将他处置了。”
“是。”
烛火在顾濯眼中一跳,竟似在他冷然的眸子里也点起一簇幽微的光,旋即又暗了下去。
他取过信纸,提笔。
倒是要好好问一问宋旻,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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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醒来时,屋外的雨已经停了。
阳光明晃晃地泼洒进来——是个明媚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好天气。
这清晨是好的,只是好得有些茫然。
仿佛一场大哭之后强行止住的抽噎,表面上平静了,内里的波涛却还在暗处汹涌。
她支起身子,颈侧顿时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她轻轻碰了碰,触到一层清凉细腻的药膏,已被妥帖地敷好。
环顾四周,陌生的陈设沉静而考究。
掀被下床,推开窗户。
窗外是静谧的园林景致,湿漉漉的瓦楞上,檐口堪堪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里头像是攥着另一个乾坤,徒劳地坚持着,不忍落下,生怕跌得粉身碎骨。
风迎面吹来,裹挟着被雨水浸泡后又经日光蒸腾出的青草腥气,那气味鲜活,却又带着一种熟透将烂的凉意。
她方才惊觉,已是夏末了。
侍女恰在此时推门而入,端着一盏清粥与几碟小菜。
祁悠然的声音因初醒而微哑,却带着警惕:“这是何处?”
那侍女低眉顺眼,只恭谨答:“姑娘醒了便好。此处是顾大人的别院。”
顾大人。顾濯。
昏沉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个混乱的雨夜。
他冰冷的怀抱,急促的呼吸,交织着雨水的腥气和铁锈味……以及他手上那圈被她情急之下咬出的、鲜红的齿印。
祁悠然想不通为什么顾濯会帮她,按照他一贯的思维,明明控制住林如霜,对他才最有利。
他的目光太沉了,落在她身上似有千斤重。
她所倚仗的,难道只是他那一刻未曾说出口也未曾付诸行动的……愧疚?
这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屈辱般的寒意。
祁悠然顿了顿,忽略掉心头那点异样,径直看向方才那侍女:“我要见顾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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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一切冲上来……
真的没有代价吗?
正兀自怔忡着,房门再次被推开。
晨光下,一道颀长身影立在门前。
顾濯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神色疏淡。
他看上去已无大碍,倒是没有受过伤的恹恹病态。
“白石怎么样了?”祁悠然抬头。
顾濯没想到她醒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的眼皮微微垂了下去,避开了那道目光:“伤得很厉害,暂且安置在厢房。”
“那多谢你了。”她的眼神显出一种深情来,仿佛把整个心都捧给了你,可仔细探向眼底深处,却是一片荒芜,“能这般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
祁悠然起身:“我想去看看她。”
“先吃饭。”
屋内陷入沉默。
粥饭的热气慢悠悠地蒸上来,隔在两人中间,成了一幕看不真切的纱。
祁悠然低头看着碗里清白寡淡的米粒:“为什么?”
顾濯没有说话。
“你也想知道前朝的宝藏吗?”祁悠然语气平淡,“不用在我身上白费心思了,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顾濯一僵,却依旧沉默着。
祁悠然抬眼,直直看着他:“你不相信吗?”
她极淡地叹了口气,神情颇为无奈:“不相信也没有用。我真的没有任何用处了。”
顾濯沉沉看着她,眼中那片深潭终于起了波澜,是被误解的痛色。
可祁悠然不为所动,就像先前注视着碗里那份生不出丝毫胃口的白粥,她只是看着,并不搅动。
“所以是为什么呢?这也是你的‘补偿’吗?”祁悠然依然在说着,语气跟咄咄逼人丝毫不沾边,甚至称得上是和缓的,在顾濯听来却莫名觉得窘迫。
“因为愧疚,所以救了我身边的人,帮我杀了人,甚至被我刺伤也不介意。这份‘补偿’会不会太大了?”
顾濯的手指在袖中无声地蜷缩起来,不知如何回应。
“那我差点杀了你,你也会要求我‘补偿’吗?”
“不……”
“你希望我怎么做?让你捅回来?还是在你身边一点一点弥补?就像先前我自顾自地,未经你允许,留下来那样?”祁悠然自嘲地勾起嘴角,“可那样,又要几年呢?”
“……不用。”
“那你可真善良。”她轻轻地说,“是想做田螺姑娘吗?”
“……”
“可田螺姑娘不会晚上捂住眼睛偷吻别人吧。”
顾濯的呼吸骤然一滞。
半晌,他终于抬起眼,与祁悠然目光相接。
她的那双眼,生得是极好的,是古人词里说的“桃花映水”,可又不完全是。瞳仁黑得清冽,眼波横过来时,并不带多少媚意,反倒像冬日的冰层,清凌凌的,照得见人影,也照得见他那些无处安放的、笨拙的、从未宣之于口的……
他看见自己冷然的眉目,蹙起浅痕,晨间的微风自窗外拂来,在他的面颊上拍动,像是吹开了老旧的扉页,之后便是管也管不住,哗啦啦地整页整页翻着。
他的心事便这么在她的眼中无所遁形。
她不必审问,他已暗自招供。
这竟让他无端生出一丝委屈,像孩子被人看穿了精心准备的、却其实漏洞百出的谎。
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他几乎要败下阵来,再次避开她的注视。
“不是补偿。
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