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一场暴雨倏忽而至。

    豆大的雨点,噼啪作响。

    一个男人连滚带爬地撞破雨幕,浑身泥泞,强撑着一口气嘶喊:“不好了!山洞……山洞塌了!”

    林如霜眯起眼睛:“母亲呢?”

    “埋在里头了……就我一个,拼死逃了出来……”男人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关大人也被查抄了……那几万私兵,全完了……我们……我们都完了……”

    林如霜目眦欲裂:“都怪那个贱人!贱人!我要杀了她!”

    身旁手下死死按住她几近癫狂的身形:“主子!留得青山在啊!眼下快走才是要紧!”

    男人忽地伏地,耳贴湿滑的地面,顷刻面如土色:“追兵的马蹄声……近了!快走!”

    泥泞的路上,林如霜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逃窜着,那双曾经明媚的眸子此刻却闪烁着阴毒的光。

    祁悠然站在雨中,沉沉凝视着她的身影。

    真是讽刺。

    她本以为能放下一切,在江南开始新的生活。

    却不曾想,旧人旧债,总不肯放过她。

    命是明码标价的馈赠,她得咽着血泪偿付。

    .

    雨声哗哗,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哭泣。

    林如霜被两名手下护着,踉跄退至马车旁。

    就在此时,那匹套车的马不知何时被解了套环,忽然昂首长嘶,眼白翻露,竟是发了狂,扬蹄直直朝林如霜踏来。

    一名手下忙以身相护,可疯马的力气何等骇人,铁蹄踏上他的身体,却仍止不住朝前扑冲的势头。

    电光石火间,林如霜眼中戾色一闪,竟将身旁的侍从猛地拽至身前,推上前。那男人猝不及防,胸膛硬生生承了马蹄重击,骨头碎裂,软软瘫倒。

    林如霜自己也因这狠辣一拽的力道,狼狈摔进泥水之中,泥点溅在她的脸上、发上,浑身脏污。

    尚未等她从这惊变中回神,一道身影已扑至眼前。

    祁悠然掏出匕首,朝她直刺而来。

    林如霜咬牙死命抵住她手腕,不惜以掌心紧握锋利的刀锋。

    温热的血立刻自指缝间涌出,她却浑然不觉,她发了狠力,猛地一扭,那匕首终是脱了祁悠然的手。

    “你毁了我的一切,凭什么能活得这般滋润?”林如霜忽然暴起,扑过来掐住祁悠然的脖子破口大骂,怨毒几乎要从那对眸子里溢出来。

    若是没有祁悠然,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锦缎裹身,珠翠盈头,受尽艳羡与呵宠。何至于过上三年猪狗不如的生活!哪怕从岭南逃离,也是东躲西藏,甚至到了江南,竟还要看那几个刀笔小吏的脸色!

    祁悠然去掰那手,指甲陷进对方皮肉里。

    她的母亲被周氏害死,夏嬷嬷被引去宋昱马下,再算上尼姑庵的那把火。

    ……一桩桩,一件件,倒成了她的罪过?

    “你们何尝不是毁了我的一切!难道所有事情不是因你们而起?”祁悠然声音被雨打得零落,却字字淬冰,“我不过是以牙还牙,夺回被你们强占吞没的东西罢了!”

    林如霜凑近,眼中血丝密布:“前朝的宝藏在哪?”

    窒息感涌上,祁悠然却扯出一丝满是嘲讽的笑:“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说!”指节收紧。

    脖子上的力道渐渐加重,祁悠然面色难看起来。

    林如霜到底存了三分顾忌,不敢真的把人弄死,手上微微松了力。

    祁悠然喘过一口气,哑声道:“你现在知道这些有什么用?给你那见不得光的身份镀金?”

    “贱人,你闭嘴!”

    祁悠然指尖在泥水中艰难摸索,终于触到那柄匕首。

    寒光乍现,林如霜惊觉偏头,刃尖擦着颈侧划过,血珠瞬间被雨水冲淡。一击不中,第二下便再难递出,手腕被死死攥住,扭打间,泥水飞溅,两人竟翻滚至悬崖边缘。

    祁悠然后背撞上嶙峋山石,剧痛炸开。

    眼前阵阵发黑,她却咬碎了牙关。

    不能死!

    她好不容易挣来的安稳日子!

    白石那边还要她去帮忙,夏瑾和芸娘在等她回家……

    还有母亲,信上字字殷切,只求她安稳地活。

    她怎能死在这里?

    一股蛮力自绝望深处迸发,她猛地一推,林如霜惊叫着,大半个身子已探出崖外,全靠一株斜生的老树勉强挂住。

    她仰头看来,眼中恨意滔天,像是要将祁悠然生吞活剥。

    祁悠然只是面无表情地回望,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和泥泞,唯有一双眼睛冷得骇人。

    “真可惜,”她咳着,血沫腥甜,“你本可以直接杀了我。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机会,没了。”

    正要挣扎起身,却见林如霜忽地望向她身后,扯出个古怪笑容:“顾侯爷,好久不见。”

    祁悠然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她缓缓回头。

    顾濯不知何时立于身后。一道青白电光劈下来,照得他脸上水色森寒。

    他穿着墨色的常服,垂眼睨着泥泞中的两人,薄唇紧抿。

    林如霜气息奄奄,语调却透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诡谲:“不知侯爷听说过鸠占鹊巢的故事么?我这儿……倒有许多有趣的往事可说……”

    顾濯眼神变了变,他忽然动了。

    玄色靴子沉稳地踩入泥泞,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向崖边,竟是朝着林如霜的方向走近。

    祁悠然脸色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浑身发着抖,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濯朝崖边伸出了手。

    林如霜嘴角难以抑制地扯开一个胜利的笑。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短促,却依旧令人心悸。

    林如霜的狞笑凝固在脸上,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心口的剑,手指徒劳地抓了两把空气,便如断翅的鸟,直坠下去,被崖下混沌的雨雾吞没。

    长剑没入林如霜胸膛的瞬间,“嗤”的一声,另一柄匕首,扎进了顾濯的后背。

    是祁悠然颤抖的手。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下发生的一切,手指病态痉挛着。

    像是魇住了,瞳孔涣散,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混着胸口急促起伏带出的剧烈喘息。

    血涌得急,顷刻间沾染了一大片衣衫。

    顾濯身形陡然一滞。

    雨势更大了些,像银灰色的蛛丝,他的背脊犹如老旧的香案,伤口是褪了色的斑驳红漆。

    沉闷的腥气被雨水一激,愈发刺鼻。

    顾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瞧她。

    那目光起初是空的,仿佛遭了突如其来的洗劫,里头值钱点的念想都被掳掠一空,只余下一片悾悾。继而,那空茫里才一点点渗进别的东西,是一种钝重的不可置信,慢吞吞地侵蚀着他的眼睛。

    手上的剑倏然落地。

    下一瞬,顾濯竟像是完全觉不出身上的剧痛,攥住了祁悠然的手腕,不容分说地拉着她远离了悬崖边。

    他眼底墨色翻涌,似有骇浪惊涛被强行按压。

    “你以为,”他开口,声音失了往日淡漠,淬着冰,“我想控制林如霜作筹码,顺便拿她胁迫你?”

    他竟笑起来,唇角扯出个生硬突兀的弧度,雨水冲刷着他过分苍白的脸:“祁悠然,你不肯信我?”

    祁悠然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倒像是哭了,可顾濯知道,她不会。

    她心肠硬起来的时候,比这雨里的石头更冷、更硌人,能磨得人生疼。

    “我是否该庆幸,”笑声更冷,自嘲尖刻,“你只是捅我一刀,并未顺势推我下去?”

    他极少这样情绪外露,眼底是茫茫水雾,将那点残存的微光也晕染得模糊不清。

    “现在这点伤,死不了人。”顾濯忽地攥住她犹沾血的手,引着那匕首,不容抗拒地向上移,冰冷的刀尖擦过湿透的衣料,直指心口要害,“看好了,想让我死,要朝这捅。”

    声音平静得可怕。

    刀尖抵住心口布料,陷进去,洇出一小圈更深的红。

    祁悠然骤然挣扎起来,嘶声力竭地喊:“松手!”

    顾濯置若罔闻,下颌线绷得极紧,冷而硬。

    刀尖没入得更深了些。

    祁悠然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顾濯吃痛,钳制稍松。

    匕首当啷落地,声响被暴雨吞没。

    “你疯了!?”祁悠然茫然眨眼,长睫承不住雨水重量,一颤,便落下水珠来。

    她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踉跄后退几步,只想逃离这方令人窒息的空间。

    才转身,手腕又被一股蛮力扯住。

    “你又要一声不吭地去哪?”

    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线破裂,裹着暴雨的喧嚣,也掩不住底下的那丝摇摇欲坠。

    “放开我……放开我!”祁悠然双唇颤抖着,雨水呛进口中,字句湿淋淋、碎糟糟的,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暴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两人皆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两匹在绝境中互相撕咬的兽。

    顾濯突然欺近,染血的手攥住她双臂:“这次你又指望谁能帮你?白石?裴朔?还是那个魏衡?”

    雨水从他额发间坠下,淌过挺直的鼻梁,流过失血的唇,落得犹豫,遽然被凌厉的下颌切断,倥偬而过,跌得粉碎。

    顾濯逼视着她,眼中是几乎要将彼此都焚烧殆尽的偏执:“这世上,唯一会不顾一切冲上来,且有能耐救你的,只有我!”

    他虽站着,一向挺直的脊梁却已悄无声息地垮了,只是骨架还在硬撑着,未曾彻底倾倒。

    额抵上她的,气息交缠,混着血与雨的铁锈味,低语竟恍惚生出几分情人般的呢喃:“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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