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广州格外寒冷。都快三月份了,气温还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穿着厚呢子外套或者薄款羽绒服的行人们在路上瑟瑟缩缩地走着,南方的寒冷与北方真是截然不同,是那种逃无可逃浸入骨髓的阴冷。可是即便如此,也依然挡不住那报春的木棉花绽放的热情,龙胜中学校道两旁的木棉树上已经满满当当地缀上了红艳艳的花苞,给阴郁的天气增添了一抹亮色。
方涣涣早上刚到学校,就收到气象台发布的红色预警,这也就意味着不久就会有暴雨台风来袭,学校赶紧组织学生和老师们回家了。
果然,没过多久,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紧接着狂风挟卷着暴雨瞬间来袭,疯狂地砸向玻璃窗,时不时有闪电在头顶撕开一个狭长的豁口让炸雷从里边滚滚而出发出“隆隆”的巨响。方涣涣把身上那件厚厚的羊毛尼大衣使劲裹了裹,站在窗户前向外望去。校道上的那两排木棉树在狂风的肆虐下剧烈摇晃着,一直在奋力抵抗却显得如此无助,那待放的木棉花苞早已被狂风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在狂风里上下翻飞,仿佛是被命运的大手肆意玩弄。
同事们早已回家了,但是方涣涣不想,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静静地。
她已经预约了明天下午民政局的离婚号。
方涣涣泡了一杯热茶,想要暖一暖身子。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桌前仔细观察着玻璃水杯中缓缓下沉的茶叶。这个玻璃杯还是谈恋爱的时候黄子均送给她的,黄子均说当老师的每天讲这么多话要多喝点水。方涣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看不出是微笑还是讥诮。她看着干皱蜷缩的茶叶在开水的浸泡下一点点舒展开来然后晃晃悠悠地沉入杯底。方涣涣的心逐渐变得沉静与安宁了。
年轻的时候,方涣涣很是为自己的不合群而焦虑过,看到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家长里短,自己在旁边却是局外人般的存在,她无法跟她们找到共同的话题更谈不上共鸣。为此,方涣涣有一段时间很是自卑,生怕被大家嫌弃。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方涣涣却越来越享受这种独处的时光,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正变得无比强大与自信,甚至会产生一种可以远离尘嚣摆脱纷繁世俗的轻松与庆幸。
方涣涣忽然想起了什么,拉开了办公桌下面的一个大抽屉,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她工作这么多年来的各种奖状,什么“市高考先进个人”、“区优秀班主任”等等。方涣涣扫了一眼,把它们胡乱地拿到一边,从最低下抽出一本尘封已久的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赫然印着“南京师范大学”的字样,然后打开了它。日记本里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可见,写日记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恍若昨日,上面的日期却真切地告诉方涣涣,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原来时光如白驹过隙是真的。
方涣涣用双手围住了已经有些泛凉但尚有余温的茶杯,陷入了沉思。
二十三岁时的方涣涣,还是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研一的学生。方涣涣的名字是爷爷给她起的。方涣涣小的时候最喜欢趴在爷爷的肩头,歪着小脑袋问:“爷爷,你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爷爷就会捏着方涣涣的小鼻头,笑着说:“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书,恰好读到《诗经》那句‘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蘭兮’。哎,这里有一个‘方涣涣’,所以你就叫‘方涣涣’啦!”爷爷说“哎”的时候,声调特别高,特别夸张,还连带着要把脸贴在方涣涣的小脑袋上,每次都会把方涣涣逗得“咯咯”大笑。然后祖孙俩一遍遍地玩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后来方涣涣长大了,虽然觉得这个名字起得有点随意,但她确实很喜欢,感觉自己有点像言情小说里美丽温婉的女主人公,虽然方涣涣对自己的长相一直是有一点自卑的。因为自从懂事开始,她就记得奶奶总是在耳边说:“你知道你小时候有多丑哦!小八字眉、朝天鼻、黑得像煤炭似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抱你出去没一个人夸这小孩长得漂亮的,都说这小孩咋养这么胖呢?”但不知道为什么,方涣涣一直都不缺异性缘,从中学开始就有小男生偷偷向方涣涣递小纸条儿,到了大学就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四年时间基本上情书不断。可是方涣涣从来没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像她这么不起眼的女孩儿怎么会有男孩喜欢呢?这肯定都是那些闲得无聊的男生们搞的恶作剧。
直到有一天,同宿舍的女生告诉方涣涣说:“方涣涣,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让人很想接近却又不敢接近的气质。”这是方涣涣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有气质”的人。可是,她又听别人说:如果你想赞美一个不漂亮的女生,那就赞美她有气质吧!这反而更加坚定了她觉得自己不漂亮的想法。
当然,这并不防碍方涣涣爱美的天性。方涣涣爱逛街,爱买漂亮衣服,经常逛着逛着就有服装店的老板诚恳邀请:妹子,身材这么好,来咱们店穿版呗!
方涣涣的大学同学兼闺蜜罗玉这两天一直没闲着,忙着给方涣涣张罗男朋友。罗玉是方涣涣现存唯一的知己,两个人从大学开始就形影不离,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厕所,一起谈恋爱……不过都是罗玉在谈,方涣涣作为见证者看着罗玉的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然后跟着她一起分享她的所有悲欢与离合,在必要的时候充当她的狗头军师帮她分析渣男本性,更多的时候则是充当垃圾桶倾听着罗玉对渣男的控诉。
每次罗玉失恋的时候,方涣涣就拉着罗玉去逛街,勾着肩搭着背揽着腰,时不时引来路人的侧目,心情不爽的罗玉就会翻一个大白眼,然后和方涣涣异口同声地说:“看什么看,嫉妒我们年轻漂亮!”两个人对视一下,然后像傻子一样哈哈大笑,所有的烦恼与不快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方涣涣分析罗玉这么想给她介绍男朋友主要因为她自己正处于蜜恋期,特别期待方涣涣能和她一起体验这种幸福感。其实方涣涣现在也不乏追求者,但是文学院的男生就像理工科的女生一样,首先是数量屈指可数,其次是质量有待提高,稍微像点样的已经被手快的妹子收入囊中了,剩下的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倒也不为过。其实所谓的“惨不忍睹”并不单纯指长相,而是剩下的都多少有点怪癖:要么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有李杜之才,时不时清高一下顺便卖弄一下自以为是的才华;要么愤世嫉俗,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谁都不顺眼,看啥都要骂两句,让女生们敬而远之。
“银行的,工资高,长得也高,1米8多呢!独生子女,家庭条件不错,没事儿去见见呗!”罗玉最近总在方涣涣面前唠叨。女人一谈恋爱就变得特事儿妈,怪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想是谈恋爱也就离出嫁不远了。
“没所谓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罗玉面前,方涣涣一般不会表现得很矜持。
定好周五晚上见面,方涣涣在家洗了个澡就出来了。老妈一直在方涣涣身后唠唠叨叨:“去相亲也不知道好好打扮打扮!”临出门的方涣涣故作姿态地扭了扭腰枝,做了个鬼脸:“你女儿天生丽质,不用打扮!”
方涣涣穿着浅蓝色针织吊带衫,露出优美的锁骨,一根细细的白金项链闪着细碎的亮光,那是考上研究生时爸妈送给她的礼物。乳白色微喇紧身牛仔裤和细高跟的黑色系带凉鞋把她的双腿衬托得又细又长,一直到腰际的长发烫成微卷,在夕阳的晕染下泛出浅浅的粟棕色,油亮健康。年轻,怎么样都好看!
方涣涣到约定地点,老远就看到罗玉挽着她的男神沈清飏正在腻歪。你还别说,罗玉自从谈了恋爱,整个人都变得愈发明艳动人了。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收腰长裙,一头乌黑的直发柔顺地垂到腰际,肉嘟嘟的鹅蛋脸上一双单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沈清飏,高挺的鼻梁上几颗淡淡的雀斑让她看起来青春而俏皮,和1米8又高又瘦的沈清飏站在一起倒真是很养眼。在方涣涣看来,这两个人能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垂涎对方的美色。其实沈清飏和方涣涣、罗玉她们俩都是大学同学,只是同校不同班,联谊会上认识的。不知道为什么沈清飏和罗玉两人大学四年都没能擦出火花,毕了业反而如胶似漆了。
直到方涣涣走到跟前,罗玉才终于舍得把眼光从沈清飏脸上挪开,明知故问:“你来了?”然后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方涣涣一翻:“打扮得还行!”
方涣涣没理她:“人呢?”
“还没来!”
“还没来,那你催什么?”方涣涣嘟囔了一句。约会不应该是男方先来吗?
罗玉开始频频打电话和男方那边联系,表情有些着急又有些生气,方涣涣倒不是很在乎,和沈清飏聊得起劲。
罗玉气乎乎地说:“这男的真不靠谱,说他在开会,要晚一会儿到。还说一会还有事,见一面就要走。”
正说着,从街对面走过来两个男的,一个又高又壮,相对另一个显得又矮又小。看罗玉的表情,高壮那个应该是男方,那个矮小的应该是介绍人。
“这位是魏大哥,我同事的老公。这位就是王柯。他们是同事。要不,你们先聊聊?”罗玉赶忙笑着向方涣涣介绍。
方涣涣第一眼看到王柯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两人肯定没戏。王柯完全不是方涣涣的菜:身材虽然高大却显得臃肿,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坐惯了办公室的懒散之气,外带一种体制内特有的傲慢。
王柯却对方涣涣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礼貌性地打过招呼之后,方涣涣说:“你们还有事是吗?那就不耽误你们了!”
“没关系,已经取消啦!要不,我们不要在这聊了,我请你去喝咖啡?”
“啊?是吗?可是刚才听说你有还事,我就又约了别人。”方涣涣撒了个小谎,她是那种在感情上很干脆的人,既然觉得没戏,就不会浪费时间。
王柯显得稍稍有点失望:“那我送你过去吧,我开车来的。”
“噢,不用,很近的,那个地方开车不方便。”
第一次见面,王柯不好意思勉强,他大概也感受到方涣涣的拒绝了吧!后来魏大哥又找了罗玉几次,说王柯想继续联系方涣涣,都被罗玉婉言拒绝了。
后来罗玉告诉方涣涣,那次碰面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事儿,只是在远处观察她们。王柯本来以为女研究生就是那种衣着老土带着黑框大眼镜只会埋头苦读的书呆子,碍于魏大哥的情面才答应见见。凭他的条件,他还是有资本挑一挑的。如果不合意,他们就以有事为借口开溜。没想到方涣涣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不过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懂的人,方涣涣也懒得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