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景山此时大雨滂沱,官道两侧深沟里蓄满了急流,沿着陡坡下滑,泥水带着石子滚落,抬轿的小厮紧咬着牙关,死攥着双手,一步一踏的向山上赶路,生怕惊扰轿内酣睡的贵人。
心下却免不了腹诽:六月急雨,贵人往这山里跑什么?
然而轿内的是去北境和亲七载,如今天子的亲妹无忧长公主,她的事谁敢过问?
绕着山路行了半个钟,至山腰一偏僻尼姑庵处,轿内传来轻咳一声,那声音至柔至媚。帘幕掀起,一清丽姑娘探出头吩咐:落轿,你们打道回府,三日后此时辰再来。
公主通身裹在月纱帷幕里,一丫鬟撑着伞,另一人拎着行装,姗姗步入寺门。
“王五,我看咱们这次要遭殃了。”旁边的李二小声说,“你看,公主下车的时候揉了腰,这一趟,估计又要大发雷霆。”
这位阴晴不定的公主,不合她的心意便要打骂处置,众人瞬时脸色大变,仓皇下了山。
迈入寺门,李无忧双腿一软,急急向后跌去,却落进一个清瘦的怀抱,手轻轻地护住她的腰。
来不及转头去看那人是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俯下腰吐了起来。
“小姐!”那丫鬟连忙扶紧李无忧的手臂,轻轻拍打后背。
李无忧吐得昏天黑地,觉着吐了一些酸水后才好受了些,直起腰身。边用手帕擦嘴边打量扶住她的那人。
书生打扮,眉目清淡英气,是个俊秀少年。不过李无忧断定这是个女子,她深谙男女之事,加之扶住她的手臂虽有力却纤细,是个女子跑不了。
“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子撤下手,退后几步作避嫌状。
李无忧秀眉一挑,也不道谢,扶着丫鬟的手转身进了禅房。
灵犀师太起身行礼:见过公主。
李无忧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径直坐下,眼神凌厉:“老太婆,我三番五次请你你不来,这次我亲自找上门来,再不动手,本宫杀光你这庵里所有尼姑!”
灵犀师太神色平静,没有因这素有恶名的长公主这番血腥的话而恐惧,脸上倒显出一丝慈悲,“公主,动气伤身,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您这么做恐怕——”
“给我住嘴!”李无忧拍案而起,厉声打断。
灵犀师太望着这位长公主,薄薄的身体笼在宽大的衣服下,显得空荡荡的。即便如此激动,美艳的脸上依旧苍白的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一把锋利易折的剑,凌厉瘦削的有些难看。
她没有说话,慈悲地望着公主。
“可怜我,还是取笑我?”她眼神渐冷,乌黑的眼珠子寒气逼人,“给我做,我杀了你;不给我做,我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福乐,腹中的孩子已经很大了,你这样做会丧命的。”
听到师太唤起自己的小名,李无忧轻笑出声,“你不过是担心杀了老单于的儿子,将来有一天皇帝知道了问你的罪,拿从前来说情,真够无耻的。你想过我吗?!我要是留下这个孩子,我还得回去过那种恶心的日子!我李无忧就是死也不会再回去的,决不!”
灵犀师太年近五十,想起曾经那个绕着她手臂亲昵的小姑娘,彼时脸上还带嘟嘟的婴儿肥,和眼前的人儿完全重合不起来了。
“公主,恕贫尼无能,今日天色已晚,请屈尊将就一晚,明日再下山吧。”
李无忧完全被恨意浇透,暴怒无比,将桌上香炉茶盏拂落在地。抽出侍从腰上的剑往灵犀师太身上刺去。
门被“咣”的一下推开,一个迅捷利落的身影快速将她的剑打掉,随即死死地箍住了她的身体,使她动弹不得。
是刚才那个女子,只不过刚才温和的脸上现下已全是怒气和寒意。
“雪君,放开她!”师太语气很急。
“师父!”
“她不会伤害我的,放开她吧。”灵犀师太望着李无忧。
李无忧气极,“我是不会杀了你,但我可以杀了她。”李无忧不知何时拔下了发簪,狠命地往雪君脖子上刺去。
张雪君来不及反应,本能地用胳膊去挡,锋利的金簪嵌进肉里,划下深深地血痕。
张雪君怒骂,用力将人甩开,“疯女人!”
李无忧重重地摔在地上,双手紧捂着肚子,痛苦地眉头紧皱。
灵犀师太大惊失色,“快把她扶起来。她腹中还有胎儿!”
张雪君一听,顾不得处理伤口,和师太一人一只手臂,将人扶至床上。
李无忧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整个人像是被一张巨大的网罗住,动弹不得,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她断断续续得做着些并不愉快的梦,梦里的情境让她愤怒,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她厉叫出声,睁开双眼,直直坐了起身。
还好,这是个梦。
“你醒了。”寻着冷淡的声音的方向,李无忧看向坐在她床边的人,对上那毫无暖意的眼神。
她突然心情不好,李无忧就是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人,尤其受不了别人对她不尊敬,真想按以下犯上的罪名杀了眼前的女人。
李无忧冷笑一声,“生气吧?我差点杀了你,杀了你师父。你能奈我何,甚至你的师父还逼你来伺候我,老太婆真是一个懦弱媚上的人,现在知道不能得罪本公——”
一勺热热的汤送到嘴边,止住了李无忧刻薄的话。
张雪君眼神还是冷冷的,“师父没跟我说你的身份,更没告诉我要来给你赔礼道歉。”
李无忧第一次愣住了,呆呆地咽下张雪君喂的汤。
“我只当你是一个心有冤屈的弱女子”,张雪君的眉眼还是冷冷的,“再有不公,也不该拿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随意玩弄。”
李无忧沉默地攥着衣角,有些被人看破的恼羞成怒,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动。但她有些生气,这些年她的性格异常扭曲,连自己也控制不了。
但这次她没有发作,似乎沉浸在对刚才张雪君这句话的思索当中。
张雪君也没再多言,给她掖好被角后走了出去。
禅房内,香炉升起丝丝缕缕的烟雾,似乎缓解了些许的痛意。
张雪君与师父对坐,乖巧地让师父给她处理伤口。
“师父——”
“雪君,这件事不是你能参与的。”灵犀师太略有深意地看向张雪君。
“可是一名女子,宁可冒着丧命的风险也要打掉腹中的胎儿,她显然已经是被逼到绝路了。”张雪君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灵犀摇摇头,“此女身份特殊,况且胎儿已经不适合…”
“世人总说女子本弱,可看似柔弱的往往是最坚韧的。若她已经往死路去走,显然有比死路更难的日子等着她。万一她有一天万念俱灰,难道此等恶果,就没有师父如今种下的因吗?”
禅房内香雾缭绕,梵音与雨声混合,李无忧沉沉地睡着,这一次好像平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