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月,曲江池畔游人如织,今日更是热闹至极。
年轻女子们着华服,点红妆,在青草地上搭起帷幔,斗酒行令,开怀畅饮。
忽然一阵阵马蹄声探草而来,引起女郎们轻呼:“呀!”
“新科进士们来了!”
簪花的少年郎们意气风发,打着马从香草小径而过,沿途的“长安名花”笑脸相迎,好不畅快。
“好生俊俏的郎君”,如水葱样的手指捏起樱桃送入口中,“福乐,再怎么想念中原的糕点吃食,也好歹看看岸上的郎君啊!”
说话的是康宁郡主,她的生母是太后的姐姐,她也就是无忧的表姐,二人从小不对付。不过从前无忧性子软,康宁总是占着上风。
李福乐懒懒地倒在塌上,听了这话也并无反应,眸子低垂,只是侍女添酒的时候摆摆手,接过酒壶。
她起身,走到康宁面前,酒壶里的就直直地倒在康宁的衣裙上。
“福乐!”康宁尖叫,拧着眉看着自己的表妹,一脸不可置信。
李福乐乖巧无辜地笑:“抱歉啊姐姐,本来你这么关心我,我想谢你来着。”
“你——”
“好了!”这醇厚有威严的女声来自当朝太后,她看够了眼前的闹剧,出声制止,“福乐从去年夏天始就恹恹的,也不大乐意跟宗室姐妹们相聚,如今上巳节刚过,正是长安景盛之时,好容易出来赏玩一回,闹什么闹!”
康宁止住了声,李福乐重新躺回榻上,听着窗外笙箫曲歌,轻轻闭上了眼。
母后这是又要为她选驸马,她心里实在厌烦。另一层的考虑,这一次回来,她是不准备再和亲了,之前的她只能对父皇兄长的安排听之任之,看似天之骄女,实则任人摆布。
李福乐突然睁眼,看向窗外春风得意的郎君们,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福乐两眼放光,忽然来了兴致。
“母后,女儿闷的很,带着小厮出去走走。”
郑太后望着女儿风火一样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曲江池畔,最热闹的宴会便是这新科进士的游宴了,曲水流觞,好不雅意。
坐于首席的是当朝宰相、剑南节度使裴庄,另外还有几位科考主考官,新科的状元、榜眼、探花郎按次序就坐。
众新科郎君之中,有一人如众星拱月般被众人围住,正是此次进士科状元崔澈崔子渊。
此人出身五姓七望的博陵崔氏,其父乃当朝中书令崔哲,且丰神俊秀,素有才名,因而在一众学子里颇有声望。
“子渊兄才貌双全,做探花可惜,做状元也可惜了啊!”
“不过是中人之姿,哪里称得上才貌双全。”
崔澈应着恭维的话,笑眼却向台下望去。
今年的新科进士中,要论才貌双全,崔澈心想应属这人。
张雪君。
那日春闱会试后,烟雨朦胧,那人撑伞立于庭中,其形如松,其神如鹤。
淡淡的眉眼,清瘦的筋骨,纤细的脖颈。
望向大雁塔的眼神里本应有着无尽的野心。
崔澈读不懂这人。
后来放榜,有人推荐他读探花的文章。文笔犀利平实,无辞藻文饰,崔晋记住了张雪君这个名字。
只是张雪君这写诗做赋的水平,实在是不敢恭维,能得探花之名,也见主考官对此人策论之才的爱惜。
后来他派人查过张雪君的来历,不过是普通寒门出身,便不再留意。
今日曲江游宴,这人既不结交权贵又不与女郎相会,独独坐着饮酒。
好歹是当朝探花郎,亭外一些长安富商早已蠢蠢欲动,只待新科宴会结束便一股脑冲上来选婿。
一只绣球被抛了进来,张雪君接住,上头还系着一张纸条: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张雪君无语,又是哪个坊的歌女出来精准投放小广告了,她放在一边,不再理会。
又一只绣球抛了进来,上头写着: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
长安城的女郎们都是如此大胆露骨吗,张雪君想。
“拜见长公主!”
张雪君的思绪未来得及收回,随着众人一起起身行礼,只见首席来了一高鬟盛妆的华贵女子,通体傲气凌厉,美的不可方物。
“都起来吧。”这位长公主的声音却柔美至极。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张雪君诧异。
宰相裴庄起身让出上座,向长公主敬酒,笑道:“长公主赏脸出席微臣的席面,这里蓬荜生辉啊—”
“我来看老头子做什么”,李福乐一屁股坐下,向台下扫去,两眼放光,“当然是来看看年轻的新科才子们啊!”
“……”裴庄嘴里抽搐,完全没料到这位公主之坦率至此。
底下的新科进士们听了此话个个战战兢兢,生怕和这位和亲归来素有恶名的公主对上眼神,从此葬送仕途,成为任公主鱼肉的驸马。
李福乐暗笑,这一趟自己是来对了。万一哪一位入了母后的眼,迫于皇威做了她的驸马。
百闻不如一见,她这一来这群人都不敢有做驸马的心思了。
她摩拳擦掌,决定做得更过分一点。
李福乐玉手一指,众人惊愕的目光聚集到崔澈的脸上。
“你,上来让本公主瞧瞧。”
崔澈神色平静,恭敬地起身上前。
“参见公主”,崔澈神色淡淡的。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李福乐也不等他,自己挑起崔澈的下巴。
看到崔澈眼神中的厌恶,李福乐心想差不多了。
“行了,本公主就是来看看,裴尚书,你们继续。”
李福乐姗姗离开,众人像是如释重负,重新推杯换盏痛快畅饮。
“这个公主,被匈奴王庭退回的弃妇,有什么资格这样戏弄子渊兄!”一人为崔澈打抱不平。
“就是!听说她仗着长公主的身份,经常打骂处置下人。”
“还听说去年六月大雨硬生生逼着仆人抬轿上山。”
“还有还有,我听说这公主回中原后欲求不满,经常网罗男宠通宵达旦、夜夜笙歌…”
“这样的女人,可不能被她看中啊!”
“哎,这样的公主才更懂风情!”
众人酒酣,说话也大胆了起来。
“啪!”
酒杯摔碎的声音让众人噤了声。
崔澈看向起身的张雪君,淡淡的仿佛无事发生。
“抱歉,失手摔碎了酒盏。”
“诸位同仁不要忘记公主是皇室的公主,妄议皇族乃是重罪。且不说公主和亲乃是为了朝廷与王庭交好之策,古有昭君出塞,本朝亦有文成公主之美事。无忧公主的气节雄于众多男子。”
“就是单论随意宣扬女子的德行有亏这一点,又是君子所为吗?”
清冷的声音如玉珠般掉落,众人的目光看向这位不起眼的探花郎。
张雪君没有再逗留,向宰相告明酒力不胜便离席而去。
“这小子,出身寒门无依无靠就想着攀龙附凤,借公主的力。这话应该当面说给刁蛮公主听,说给我们装什么清高!还是崔君不卑不亢,有陶靖节不为五斗米折腰之风。”
崔澈望着张雪君离开的身影,默不作声。
李福乐确实听到了张雪君的话,她走以后,特意留下了丫鬟小小,本想着给张雪君传信宴席结束后出来相见,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小小眉飞色舞地跟她复述当时的情景,李福乐抱着池边的春柳,嘴角扯出一丝坏笑。
“人你约出来没?”李福乐问。
“呀!忘了!”小小惊恐道,“人…说完话就走了!”
“真没用”,无忧公主气急,“快随我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