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林大有被叫回署里做并案报告,留下赵眉生和段笃生继续在学校里转悠。
侯盼这个人很好打听,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
她是个很标准的好学生加白富美。
本地人,心理学大三在读,能歌善舞之余,成绩年年专业第一,父母都在外地做生意,颇有家资,每月打给女儿的生活费常常跟着好几串零。
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说出她的生活细节。
她就像一个标杆,一个模板,一个人人都在羡艳的样板间,却又神奇般的没有存在感。
连她的室友都说,侯盼的生活好像蒙着一团雾,只记得很幸福,却想不到任何一点幸福的体现。
包括看见那条手链,几个室友一齐摇摇头,都说不记得、没关注。
赵眉生叹了口气,收回手链,看向对面的三个姑娘:“那侯盼的男朋友,你们有印象吗?”
这次,三个姑娘彼此对视一眼,有两个摇摇头,还剩一个穿着条纹短袖留着齐刘海的左右看了一眼,弱弱地举起手:“我知道。”
“你知道?”赵眉生一下来了兴致。
“嗯,”齐刘海点点头,“侯盼不喜欢让我们知道她的私事,她处男朋友,也一直没告诉我们。是有一次,我发烧了,躺在在寝室休息,侯盼打电话时没注意到,我才听见的。”
“她和男朋友关系怎么样?”
“不知道,但应该不错,”齐刘海面露难色,摇摇头,“侯盼那天很奇怪,本来打电话的时候表情很鲜活,和平常很不一样,可我咳嗽了一声,她发现我之后,立刻就把电话挂断了,还很慌张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她父母忽然来了学校一次,把她叫出去谈了很久。再回来的时候,她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还骂了我好几句,我……我就和她大吵了一架。”
“对对对,”齐刘海旁边一个稍胖一点的圆脸姑娘忽然点点头,“我想起来了,她那天很晚才回来,进了门直接朝刘耳的床铺踹了一脚,骂她告密,是害人精,我们第一次看她这样,当时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喝多了,正准备安慰她,她就忽然跑出去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圆脸姑娘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齐刘海,也就是刘耳接过了话头:“然后她就再也没回过寝室了,我们也没再见过她,直到……直到今天上午,我们听说她……遇害了。”
赵眉生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算很久,半个月以前。”
刘耳停顿了一会儿,左右瞄了一眼,看向赵眉生,欲言又止:“警官,侯盼是真的死了……是吗?”
赵眉生一时沉默,点了点头。
见状,刘耳垂下了脑袋:“我知道,她是因为觉得我把她处男朋友的事传出去,才和我生气的。”
“可她冤枉我了,我什么都没说!我一点都不怪她,侯盼平常好像总是住在一个茧里面,对谁都礼貌得严丝合缝,我以为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吵一架,就能说开了,我……”刘耳吸吸鼻子,开始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会这样……”
旁边两个姑娘连忙抱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起来。
赵眉生叹了口气,合上笔录,推开门,离开了这间空教室。
门口,段笃生斜斜靠在天井栏杆上,从兜里叼了根烟出来点燃,见她出来,垂眸深吸一口,朝另一边悠悠吐出一口白烟:“都问完了?”
赵眉生心情有点沉重,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把手链装回证物袋里,不知道从哪飞来的胆子,就着段笃生的手一把推开了他指尖的烟:“学校里呢。”
对方显然是没预料到她的动作,愣了一秒,眉毛一挑,按灭才刚刚点上的烟,从兜里换了根薄荷棒棒糖叼着。
“怎么了?”他打量了赵眉生几眼,腮帮子被糖果顶出一个圆形弧度。
赵眉生摇摇头。
“没什么,”停顿片刻,她又道,“就是……有点可惜。”
段笃生点了点头,双手插兜,一扬下巴朝前走去:“走吧。”
他什么也没问。
赵眉生觉得奇怪,立刻又像个跟屁虫似的追了上去:“你不想问为什么吗?”
“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好奇心。”
“所以你让我一个人去做笔录?”
“那是给新入职的同志提供必要的锻炼机会,感谢的话,可以送锦旗。”
“就这一个原因?”
段笃生歪头想了一下,说:“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赵眉生目光一亮。
对方耸了耸肩:“我没有好奇心。”
赵眉生眼里的光瞬间又灭了。
“可是,”她回头看了看段笃生方才站立的位置,回过头,“你站在那也什么都能听见啊!”
“所以呢?”
“所以……”赵眉生被他这种混不吝的态度怼得一噎,“你不觉得侯盼很可怜吗?”
“赵检察官,”他脚步一停,“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一个人怜悯谁,就要肩负谁的命运,我肩膀软,背不起来。”
赵眉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一署之长嘴里听见这种话。
段笃生叹了口气,用一副哄小朋友的语气开口:“还有问题吗,十万个为什么?”
赵眉生还在琢磨上一句,讷讷地摇了摇头。
段笃生满意地一点头。
出了校门,天色已经黑了大半,赵眉生发现林大有还算好心,居然把吉普车留在了原位,自己打车回的署里。
段大署长亲自给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她受宠若惊:“谢谢。”
对方向来在一些没什么营养的细节上很有绅士风度,矜贵地一点头。
坐上车,兜里什么东西扎了她一下,她顺手一摸,却摸出来一张揉了角的照片。
她一愣,发现是下午把照片还给林大有时落下的一张。
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坐在沙发上,言笑晏晏,十指相扣,幸福快要溢出画面,旁人见了很难不说一句郎才女貌。
赵眉生盯着照片的两人,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驾驶位的男人从前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赵眉生斜他一眼:“你不是不好奇吗?”
段笃生轻呵一声,扶着方向盘:“气性真大。”
吉普车缓缓拐过一个岔路口,人烟渐渐稀少起来。
“你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赵眉生忽然问道。
段笃生翻了翻内怀,从一群稀奇古怪的玩意里找出了一张被精心叠起来的信纸,递给她。
“喏,侯盼寝室里发现的,被她藏在全家福相框后面了。”
赵眉生接过信纸,徐徐展开,发现是张新闻剪报。
标题写着——“青年志愿行,敬老传真情”,标题底下配着一张侯盼和陈志威一齐扶着一个头戴生日帽的银发老人笑意盈盈的照片,时间落款是去年秋天。
剪报旁边还被人用花体字留下了一段话——“感谢时光让我遇见你。”
她被这话酸得一哆嗦,一抬眼,余光却瞥见两束猩红的刹车灯。
她瞳孔一缩——
“段……”
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她就听到右耳传来一声巨响。
——嘭!!
安全带瞬间勒进锁骨,她来不及闭眼,一头撞上车窗飞溅的碎片。
一瞬间,天旋地转。大脑迅速充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一切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于千里之外。
恍惚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火辣辣蔓延开来,她听到旁边有人在叫她,声音遥远得像是从深水里浮上来。
“赵眉生,赵眉生!”
眼皮十分沉重,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往下淌。
她微不可闻地“哎”了一声,透过血色,看见面前的挡风玻璃已呈蛛网状裂开,而段笃生的半个身子居然压在自己上方。
粘稠的意识一愣,她意识到对方居然在车祸的一瞬间扑过来挡了她一下。
“你......”她一张口,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段笃生没接话,单手扯开她身上卡死的安全带。
只听“嘶啦”一声,布料被撕裂,下一刻,一阵毛骨悚然的金属刮擦骨头的闷响从她脚下传来——
她的右脚被一块变形的零件死死卡住了。
疼痛已经是很遥远的感觉,赵眉迷迷糊糊听见对方闷哼一声,紧接着,一滴冷汗滑落,正落在她颈侧。
鬼也会出汗吗?
她缓慢地蹙了下眉,很纳闷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嗡——”
远处传来第二声油门轰鸣。
赵眉生透过破碎的车窗,看见一辆湖蓝色轿车正在倒车调整角度。
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无数电影的结局,一幕幕英雄主义如走马灯一般排山倒海地朝她涌来。
她喘了口气,突然抓住段笃生手腕:“快走。”
段笃生低头看了她三秒钟,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赵眉生第一次看清他虹膜里藏着极浅的灰蓝色,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闭眼。”他说。
赵眉生没闭。
于是,她看见段笃生反手扯开浸血的衬衫,露出后腰上方一块巴掌大的刺青——
不是纹身,是某种如活物般蠕动的黑色符文,随着他绷紧的肌肉上下游走,速度越来越快。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黑色轿车再次撞来时,段笃生徒手掰开了变形的零件,闷哼一声,一脚踹开了驾驶位的车门。
赵眉生感觉他的皮肤滚烫,那些黑色符文顺着他的指尖爬上她的手腕,暖洋洋的,像是某种护身符。
世界在剧烈震荡中寂静了一瞬,等再恢复听觉时,她发现自己被段笃生箍在怀里滚进了绿化带。
燃烧的吉普车在他们身后炸成火球,罪魁祸首“吱呀”一声掉转车头,扬长而去。
躺在湿冷的泥土里,赵眉生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换个位置。
她费劲地撑起身子,发现段笃生后背的“刺青”正在渗血——那些符文如同吸饱墨水的蛞蝓一般在他皮肤下肆意游走。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不是渗血,而是有东西在喝他的血。
他喘着气把她的头按回自己颈窝:"别看。"
这个动作让赵眉生鼻尖抵住了他跳动的颈动脉,她突然想起姜小满说的那些没有营养的话。
“你发烧了。”她说。
“嗯。”
“这是秘密吗?”
“……嗯。”
“那为什么给我看?”
这次段笃生没有回答,抬眼看过来,燃烧的汽车残骸在他瞳孔里跳动。
某一刻,段笃生突然松开她,撑着路面坐了起来。
“只有恐惧的时候,”他扯下焦黑的衬衫下摆包扎小腿,“人才容易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