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
消毒水味混着姜小满身上廉价香烛的甜腻,熏得赵眉生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姜小满戴着副比脸还宽的黑框眼镜,嚼着口香糖,手里削苹果的刀尖狠狠戳进果肉:“新领导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入职第二天就搞成这德行?”
赵眉生瘫在病床上,左腿打着石膏滑稽地吊在半空,右胳膊缠着绷带,像根发了霉腊肠。
她斜眼瞥了瞥床头柜上堆成小山的营养品,默默移开目光,没搭理她。
“你听没听见我说话,”姜小满“啪”地拍下水果刀,苹果皮溅到隔壁床老太太的搪瓷缸里,“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火锅里的脑花!差一点就烂了!烂了你懂吗!”
话音未落,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是陈海霞。
陈大警官拎着果篮站在门口,眼神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最后定格在赵眉生缠满绷带的脑袋上,倒吸一口凉气。
姜小满看见生人,到底收敛了点,三两下收起水果刀,恨铁不成钢地剐了赵眉生一眼,闪身出了病房。
“我出去等你。”
陈海霞在对方擦身而过时微笑了一下,随后笑意陡然消失,大步走到病床前,一把将果篮撂下,锐利的目光将赵眉生上下来回扫视了几遍,开始兴师问罪。
“你不是说你找到工作了吗?”她语气严肃。
赵眉生尴尬地吸溜了一下鼻子:“是找着了……”
“呵,”陈大警官冷呵一声,表无表情地挑了下眉,“那你告诉我,谁家法务敲个键盘能敲成你这个样子?”
赵眉生缩在被窝里窝窝囊囊地咽了口唾沫。
陈海霞见她这副德行,叹了口气,抱起双臂坐在了她病床边。
“帮你问过了,监控被人动过手脚,”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胳膊上敲着,“交警队那边的同事说,事发路段的摄像头那晚没有异常,无论是你的车,还是你说的那辆湖蓝色轿车——”她压低声音,“根本没有出现过。”
“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一抻脖子,扯到了伤口,“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唔,那就要问你的朋友了。”陈海霞把肩一耸。
“我的朋……”赵眉声正龇牙咧嘴地恢复着脖子,忽然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陈海霞盯了她半天,见她是真没反应过来,仰起头,哈哈哈放肆嘲笑了起来。
“大哥,你别忘了,我也是公安,这几个案子都是我们移交过去的,”她抱着肚子乐得东倒西歪,“笑死我了,还法务,赵眉生你撒谎都不打草稿的……”
“去你的。”赵眉生隔着被窝用唯一一条好腿猛踹了她一脚,随后骂骂咧咧地把头一扭,合上了眼。
得知监控被人修改过,事情陡然变得好办起来,赵眉生第一个怀疑的,是侯盼的父母。
傍晚时分,突然造访的段大署长斜倚在门框边,衬衫领口依然开在胸脯,左手拎了袋糖炒栗子,右手正抛着个银质烟盒玩。
“这不让抽烟。”赵眉生斜他一眼,义正言辞。
“我知道。”段署长懒洋洋瞥过来一眼。
他收起烟盒,走到病床前,把糖炒栗子往床头一搁:“代替署里慰问一下伤员。”
“说说吧,”他脚步一转,靠在床头柜上,又道,“为什么怀疑侯盼父母?”
“直觉,你想啊,侯盼的父母控制欲强,侯盼失踪了两天,昨天上午刚被发现,下午他父母就找到媒体施压了,这已经很可疑了,更别提我们才问出点侯盼的个人生活,就有人看不下去,要撞死我俩,绝对是他们,”赵眉生腾出一条好用的胳膊,扒开栗子包装袋,目光一亮,“呀,还是扒好的!”
段笃生没搭理她最后一句,说:“那陈志威周围的人呢?”
赵眉生摇摇头:“那不太可能,他是个孤儿,没什么亲密关系。”
段笃生眉毛一挑:“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是,”赵眉生咬了口香甜的栗子仁,“人家当年驰骋球场的时候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我都数不清,别说社会关系了,周几穿什么色的袜子都被打探得一清二楚。”
段笃生“啧”了一声,自顾自从果篮里掏了个橘子出来,在手里抛了两下。
“放你三天假,三天以后回来上班。”
“什么,”赵眉生眉毛一跳,“为什么才三天?”她指着被包成粽子的右腿,“我是车祸,不是被蚊子叮了!”
段大署长耸了耸肩,把橘子扔回果篮,插起兜自顾自朝病房门口走去。
“三天以后,出趟公差,去株安。”
不知道是不是被段笃生身上的符文爬过的原因,赵眉生这三天里居然真的恢复得堪称神速。
到了第三天,她已经可以拆开身上大半的石膏。
委婉拒绝了医院老教授提出的参与医学研究的邀请,赵眉生站在了段大署长开往株安的吉普专车前。
没错,又一辆吉普,一样的车型,一样的黑色。
赵眉生很难表示自己心里没什么阴影。
这么一辆拉风又骚包的越野吉普就停在骨科住院部门口,引得路过的或抱着脑袋或拄着拐的病人频频侧目,看得赵眉生一脑袋黑线。
上车前,她脑袋兜视了一圈。
吉普车里蛮宽敞,三排座位。开车的是林大有,副驾驶坐着闭目养神的段大署长本人,最后一排坐着个卷着金毛穿着潮流的年轻帅哥,她不认识,而第二排——
第二排里居然坐着姜小满。
她一脸不可思议,挤到对方身边窃窃私语:“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人事的吗?”
姜小满一推黑框眼镜,瞄了眼前排的段笃生,煞有介事地“啧”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赵眉生,我收回之前的话,你这场苦肉计使得好。”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你这一受伤,伤成了段大署长眼前的红人,”姜小满合上眼,露出一个回味无穷的表情,“昨天,他亲自到我们科室,找到我,问我是不是和你很熟悉,我说是,他就让我收拾东西一起过来,说路上照顾你!”
她忽然睁开眼,扶住赵眉生的双肩,目光癫狂:“你不知道,当时,科里所有人看我的目光,啧啧啧啧啧,简直像火烧一样,羡慕嫉妒恨啊!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爽的事!”
赵眉生一把推开她:“行了你,少看点你那些小说!”
姜小满撇撇嘴,冷哼一声趴到一边。
赵眉生往后排瞄了一眼,又凑到姜小满旁边,伸出手指捅了捅她:“欸,那后边那是谁啊?”
姜小满斜眼瞥她一眼,负气地一扭头:“不认识。”
“嘶,问你正事呢,到底是谁?”
“我真不认识,我都没出过人事部,我怎么可能知道人家是谁!”
“你上车的时候他没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谁啊人家跟我自我介绍?赵眉生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喂,你俩小点声,”前排,正在开车的林大有忽然看了眼前排后视镜,瓮声瓮气,“没看见署长在睡觉。”
姜小满朝赵眉生做了个鬼脸,继续趴去窗边看风景。
一路再无话。
株安市在金普市的邻省,商业蓬勃,零售产业发达,是内陆城市里少有的做生意的天堂,也是侯盼父母现在的居住地。
吉普车停在株安市区一家快捷酒店门前。
五人依次下了车,最后一排的小帅哥看起来二十上下,下车时还特意朝赵眉生微笑了一下,一对月牙似的笑眼下,露出两个小酒窝和一排小白牙:“姐姐,我叫苏明月。”
苏小帅哥的笑容太具有迷惑性,赵眉生刚晕晕乎乎地点了下头,就感觉腰上被人捅了一下。
一回头,姜小满正一脸坏笑跟她挤眉弄眼。
段笃生目不斜视地看着另一边,好像压根没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
晚些时候,段大署长钦点赵眉生和他一起去侯家别墅蹲守。
侯家的别墅就建在城郊半山腰,一座三层红砖小楼,大门处竖着一座巴洛克式的浮雕铁门,上面缠了满爬山虎。
别墅外,一辆黑色的越野吉普远远停在马路对面,正是赵眉生他俩。
在车里窝了里四个小时,从黄昏窝到深夜,赵眉生连人影都没见着一个。
她百无聊赖,看向段笃生,开始没话找话:“段署,你平常会困吗?”
“不会。”对方两腿交叠,搭在被放倒的前排驾驶座椅上。
“那会饿吗?”
“不会。”
“那……吃了东西会死吗?”
段笃生眉头一皱,冷冷瞥她一眼:“……不会。”
赵眉生没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凑过去,神秘兮兮:“段署,你后背那个刺青,会动的那个,是干嘛的呀?”
段笃生开始有点烦躁,似乎有点后悔自己之前低估了赵眉生的智力和记忆力。
他降下车窗,从兜里叼了根烟出来,徐徐点燃,垂眸深吸了一口,片刻后,超车外悠悠吐出一口白烟。
“保命的。”他说。
“祖上传下来的吗?”赵眉生一脸叹赞。
段笃生回头静静看她,两指夹着烟凑在唇边,片刻后,隔着一片缭绕的烟雾,淡淡移开目光。
“一个高人给的。”他超车外吐了个烟圈。
赵眉生还想问,可她突然看到马路对面缓缓停下一辆银色奔驰。她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来了。”
车门打开,一个裹着碎花孕妇裙的年轻姑娘拎着菜篮从后座上走下来。
赵眉生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开着奔驰还让孕妇买菜,这什么家庭啊?”
奔驰又缓缓启动,一转弯,朝别墅后的车库驶去。
某一刻,冷白色的车灯在某一刻照亮了姑娘的脸——苍白,瘦削,而且异常幼嫩年轻。
赵眉生一愣:“这……这姑娘有二十吗,肚子看着八九个月了都,犯法的吧?”
段笃生将烟从唇边移开,盯着对面,眸色渐渐幽沉。
对面,姑娘挺着大肚子,费力地提起菜篮翻找起来。
裙摆被山风吹起一角,露出脚踝上缠着的红绳——和侯盼那条手链同样的编法,末尾坠着的却不是金色铭牌,而是粒血红的转运珠。
“这胎不对。”段笃生忽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