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笃生垂眸扫过胸前洇开的血渍,唇线刚一绷——
“轰!”
车顶铁皮猝然凹陷。
赵眉生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烧焦的纸手忽然从空荡荡的窗口刺入,裹着腥风,几根焦黑的指甲直直掏向她面门。
一切都像慢动作,在指甲尖端距她瞳孔仅剩半寸时,她整个人被扯进一个染血的怀抱。
是段笃生。
“刺啦——”
耳边传来一道血肉被贯穿的声音,段笃生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吉普车身猛地一晃,左右摇摆几下,“嘭”地一声撞向路边,一阵尖锐急促的摩擦后,车身疾转九十度,胎底擦出火星,最终在马路中心缓缓停住。
赵眉生回过神,发现自己被段笃生死死按在他染血的胸膛上,唇边沾上一片温热咸腥的液体。
她睫毛一抖,视线缓缓聚焦,一刹那,瞳孔陡然一缩——
冷白的月光下,三根倒钩状的指甲穿透了男人的肩胛骨,从后背刺出,指甲尖端挂着碎肉,泛着森森寒光。
她气息猛地一颤。
“别动,闭眼。”段笃生阖着眼,声音带着气音震颤,肌肉紧崩着,冷汗混着血珠砸在她后颈,烫得她浑身一颤。
这一次,赵眉生赶紧听话地闭上了眼。
纸人涂着大红脸蛋的面孔悄然出现在没有玻璃阻隔的窗口。
耳边传来什么东西正在爬行的声音,窸窸窣窣,紧接着,一片冰凉的纸皮擦过两人的耳际。
纸人将脖子一歪,猛然拧转焦黑的指节,随后缓缓探进一颗纸糊的脑袋,随后是手臂、身体、小腿……
赵眉生清晰地听见一阵骨骼错位的“喀嚓”声,身体一抖,指尖在对方领口抓紧了些,眼睛闭得更紧。
段笃生扣在她后脑的手骤然收紧了力道,将她护得更严实了些。
纸人双手双脚扒在车顶,倒挂着向两人越凑越近,似乎在苦恼,该如何将赵眉生从她身下的阻碍里彻底剥离出来。
“嗖!”
正在这时,正前方,一枚铜钱忽然破空而来,擦着赵眉生耳际飞过,正正钉入纸人后脑。纸人身体一滞,脖子一百八十度猛地一转,盯向铜钱射来的方向。
月光下,一个清越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车前盖上,指尖还夹着一枚青铜五铢钱。
纸人气息一变,“刺啦”一声从段笃生肩头抽回手,纸糊的身体向吉普车后排一缩。
赵眉生迟疑几秒,睁开眼,望向来人。
一个青年,顶着一头金色小卷毛,腰上背着把桃木剑,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
是苏明月。
见她抬头,苏明月眼眸一弯,笑眯眯地堆出两个小酒窝,朝她挥了挥手。
“在下茅山苏明月,特地来英雄救美,”他夹起铜钱,咬破中指在钱眼一抹,铜钱顿时泛起青光,“小姐姐借个光噻!”
赵眉生一怔,还没开口,就听身下传来一声闷哼。
她一低头,看见段笃生血肉模糊的肩头,瞬间回过神,一把攥起段笃生的衣领,撞开车门,扯着他一骨碌滚到了柏油马路上。
手肘触及坚硬的地面,她费力地撑起身,一把撕开段笃生的衬衫,正想帮他止血,却看见先前黑色符文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的,蛛网般的淡痕。
她一怔,不由自主地探手摸去,却被段笃生冰凉的手一把握住腕子。
段笃生唇色白得发青,血珠正顺着喉结往下淌,掀起眼皮,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头。
车里,苏明月和纸人打得有来有回。
只听“当啷”一声,苏明月踩着椅背跃起,将五铢钱嵌进纸人胸口——一股青烟顿时从纸人七窍喷涌而出。
纸人的动作瞬间滞涩了起来,一张张纸片簌簌剥落,露出里头一串串细密的咒文和一副被咒文封住的骷髅架。苏明月猛地上前一步,一脚踹去,骷髅应声散架。
他转头,冲赵眉生咧嘴一笑,酒窝里还沾着一块灰。
赵眉生咽了口唾沫,正想提醒他小心,就听到吉普车后座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散架的骷髅竟又拼合起来,黑洞洞的眼眶里燃起幽幽绿火,拖着身上一条条斑驳的纸皮朝他扑来。
“你个铲铲,”苏明月骂了句方言,一把抽出桃木剑劈过去,“姓段的你他妈到底惹了啥子东西哦!”
仅剩下一具骷髅的纸人将避之不及,被戳中肩颈,发出凄厉尖啸,下一刻,两簇绿火突然调转方向,窜出车窗,嘶叫着扑向车外的赵眉生。
她下意识闭上眼。
“我看你往哪跑!”苏明月冷喝一声,一跃而上,一剑凌空刺向骷髅头顶。
刹那间,天地骤然寂静,所有声音都仿佛被被吸进一个漩涡。
赵眉生意识到不对,抬起头,看见苏明月刺下的一剑竟被定格在半空,而焦黑的骷髅身上忽然凭空生出无数根血管一般的红线,将其严严实实包裹住,随后——
一道红光闪过,纸人将连同那些红线一齐消失不见。
寂静轰然破碎。
苏明月“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视线兜了一圈,冷哼一声,一把将桃木剑插回腰间:“这就跑了?真是怂包。”
他回过头,终于注意到呆坐在柏油马路上的赵眉生和……旁边被她扯开衬衫,露出大片春光的段大署长。
苏小道士嘴角一抽:“你们俩……谈恋爱了?”
夜里。
赵眉生被姜小满按在旅馆里屋床上补涂碘伏,透过门缝看见段笃生倚在桌边抽烟,敞开的衬衫下摆时不时随他动作微微晃荡,露出裹了绷带的一小截腰腹。
客厅沙发沿上露出一小片金色小卷毛,扶手旁时不时响起一串串机械电子音——
“Great!Excellent!Unbelievable!”
是苏明月正盘着腿团在沙发上打消消乐。
忽然,“咔嚓”一声,门口锁舌一动,几人齐齐抬起视线。
是林大有。
“跑了好几家店,”林大有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进门,不知道装了什么,“哗啦啦”往桌上一撂,“都关门了,勉强买了几柱,够用了。”
姜小满一把将上药的镊子塞进赵眉生手里,自己“噌”地窜了出去:“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她跑到桌边,“哗啦”一下掀开塑料袋,赵眉生在里屋伸长脖子一瞧,原来是几根胖乎乎的红色香烛。
姜小满矮下腰,贪婪地吸了一口香烛散发出来的香气,仰起头,一脸餍足:“饿死我了,可算到了!”
林大有没搭理她,掸了掸衣角上沾的香灰,坐到段笃生旁边:“署长,那东西确实不见了。”
段笃生两指间夹着烟,眼眸低垂,闻言,淡淡“嗯”了一声,抬指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它有主人,自然不可能继续留在荒郊野岭。”
“不是侯盼的母亲指使的?”
“侯家那盏茶只是路引,确定我和赵眉生的方位,”段笃生摇了摇头,“侯家背后的人是谁还不知道,但一定道行不低,”他抿了抿嘴唇,“如果那个纸人将再追上来,我和她未必能全身而退。”
听到他的话,沙发上的苏明月忽然冷笑一声,一扬脑袋,眼神落在段笃生凝满干涸血迹的衬衫上,吹了声口哨。
“你那算什么全身而退啊,我把你拎走的时候你人都快凉了,吓得人家小姐姐脸比纸还白,直打哆嗦!要不是我,你现在魂儿都不知道飘哪去了,还不快谢谢我!”
段笃生撩起眼皮,抖了抖烟,冷冷剜了他一眼。
林大有“嘶”了一声,“砰”地一拍桌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臭道士嘴怎么那么欠?”
“切,”苏明月冷哼一声,低下头,继续在屏幕上敲敲打打起来,“好心当成驴肝肺。”
赵眉生猫着腰推门而出,视线兜了一圈,悄咪咪坐到沙发另一角,和缠了一身绷带血迹斑斑的段笃生离得远远的。
苏明月察觉她的身影,眼眸一弯。
桌子另一边,姜小满已经挑出一根最肥最胖的香烛点着,抱在怀里,一边吸食着徐徐飘散出来的青烟,一边心满意足地看向众人:“不管怎么说,大家至少都还全须全尾的,没有缺胳膊少腿,这就很好了嘛。”
“也就这点好消息了,”林大有无所谓地一耸肩,转头看向段笃生:“署长,现在线索都断了,我们怎么办?”
段笃生沉默不语,半晌后,冷不丁抬眼,视线穿过几人的肩膀,精准地落到赵眉生脸上。
“赵眉生,”他忽然开口,“那个纸人将,你觉得眼熟吗?”
赵眉生一愣,似乎没预料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略一思索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
段笃生叹了口气,一把按灭了手里的烟头,拍了拍手:“过来。”
赵眉生挠挠脸,在剩下几人,尤其是苏明月考究的视线里慢吞吞挪起身,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又任由对方把自己拉到墙边立着的一面全身镜前,徐徐站定。
段笃生忽然抬手,两手一边一绺,掐起了赵眉生的两束头发。
随后,他直视着镜子里赵眉生的眼睛,眸色黑沉深不见底:“现在呢?”
镜子里,赵眉生露着一张圆脸,脑后一左一右扎着两根小辫——轮廓竟然渐渐与先前后视镜里那张可怖又可憎的纸皮面孔重合。
一刹那,她呼吸一滞,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涌上心头,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念头翻涌浮现于脑海,令她汗毛直竖。
“是我……”她失神了一般怔愣在原地,声音轻得仿佛羽毛落地。
“什么?”离她最远的苏明月没有听清,努力地伸长脖子看过来。
她麻木地转过头,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那个纸人将……是我,小时候的我。”
屋里众人顿时一静。
好半天,她才听到沙发上苏明月略显茫然的声音:“什么叫……那个纸人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