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里？

    江琮堪堪站在斑马线前，周围的人影来来去去，而自己却像是被粘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不远处的红绿灯变化了好几次，耳边的嘈杂的人声和车鸣声却渐渐地沉没进越来越重的雨中。

    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江琮一下，力度不算大，但江琮却像被切断了控制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脚步踉跄着，往前跌去，眼前的斑马线迅速放大，似乎要将他吞没。

    余光之间两闪白光向他冲击而来，躯体如布偶娃娃般腾空而起。

    四面而来的匆忙的脚步声，喊叫声伴随着急促鼓动的心跳声。

    在眼皮沉沉合上的瞬间，一个身影落入他的眼中——熟悉得让他心里一紧。

    是谁？

    可来不及等他做任何回想，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强势地将他淹没。

    闹铃的震动声从虚无中逐渐清洗，扩张成张牙舞爪的怪物。江琮惺忪着睡眼，在枕头下摸索着，终于将这暑假第一天的意外关掉。

    还忘记拉窗帘了！

    江琮无奈只能翻身将头埋进枕头，躲避那严厉晃眼的阳光，却发现全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般，每一块躯体在叫嚣着密集烦人的疼痛，头更是痛得要裂开，像被砸烂的西瓜。

    “啊——”

    这下想睡也睡不着了。江琮干瞪着天花板，并不打算起床。

    微信语音的铃声打断了他关于下床去把窗帘拉上睡个回笼觉值不值当的空想。

    “喂？”

    听筒的另一端传来温裴轻快的声音：“阿琮，真荣幸，能在这个点通上你的语音！”

    温裴是那种每天都能被上帝上满发条的幸运儿。

    “有屁快放。”

    “班群昨天发的今晚去KTV团建，你去不去？”

    听着，江琮点开微信群，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讨论了团建事宜99+。

    “我晚上想去游泳来着。”随便刷了几条，温裴也不出所料在聊天记录里上蹿下跳着，最后的场子就是他定的，江琮很熟悉。

    手机对面的人稍有泄气地多次开口未遂：“可是——”

    “你去我就去。”

    “OK！晚上7点，别迟到！”

    温裴的声音还没在房间里沉寂干净，门外便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手机显示已经11点11分了。

    “小琮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吃饭，今天先生会回来。”还不等江琮回应，便就听见林婶离开的声响。

    林婶是江琮母亲还没离开时就待在江家的保姆，现在正是新一任女主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间段，她正谨小慎微地在这个家里当着透明人。

    江琮同样也选择在这个家里当着透明人。

    柳婷和江海曾经也是海誓山盟白手起家，只不过永远的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江海发达后不出意外地在外彩旗飘飘，柳婷也是二话不说直接划了一半财产离婚走人。

    小时候的江琮，习惯了江海和柳婷总是在外忙事业，一朝发达，阖家团聚的幸福时光也不过短短两年。父母再次回归各自忙碌的日子时，江琮也刚好进入叛逆期。

    而当十四岁的江琮发现已经有快一年没有在家里见到过柳婷，问起才知道江海柳婷早半年前就已经离婚了。

    好像和电视剧里的父母离婚不太一样啊，当时的江琮只是想着，怎么都没有问想跟爸爸还是妈妈这样的标配问题。

    在那之后过了半年或一年，周佳搬了进来。出乎意料的，江海开始变得顾家，甚至关心起江琮的学习成绩了。

    那江琮就给江海好好学习。

    江琮一鼓作气从床上翻身坐起，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得他差点又他栽回床上。

    昨天该不会在梦里被五马分尸了吧。猜测着，忍着不适，江琮换好衣服，洗漱完毕，走到书桌前，桌面上孤零零地摆着他的期末成绩单。

    146/806。

    和他作为“人民币玩家”的起点相比，在这重点高中的短短一年里，也算是巨大的进步。

    他盯着那串数字，撇了撇嘴，将纸条随便折两下，塞进裤兜。接着，他开门走下楼去。

    江琮在路边锁好自行车，抬头一看，温裴正在KTV的霓虹灯下冲着他挥手，兴奋得像见了主人的小狗，丝毫不顾旁人异样的眼神。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有些羞耻地快步走向KTV门口。

    “你还要在这里迎宾多久？”江琮一边走近，一边无奈地说。

    温裴揽过江琮的肩膀，带着笑：“这不是怕你不来嘛。”他回头和旁边几个还在等人的同学挥了挥手，便推着江琮往包厢去。

    推开包厢门，热闹的喧嚣迎面而来，鬼哭狼嚎的歌声透过震动的音箱回荡在房间里，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已经有二十多个同学到场了，高一下册重新分了班，仅过了一个学期的简单的相处，大家相互间倒也熟悉许多。因为是假期的第一天，大家有着十足的热情放松，三五聚成群，聊天的，玩小游戏的，k歌的。

    台上的王浩正激情嘶吼着某首摇滚曲，他狂野的歌声和激情四射的灯光没有放过这个空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温裴带着江琮找到沙发，挨着坐下。

    “呀，温裴，上去唱首啊。”覃开心从一边走过来，坐在江琮旁边，探出头对正起哄的温裴笑着喊道。

    “等着，小爷今天给你们表演个大的。”说着，温裴转头看了眼覃开心便笑了出来，“覃开心你今天在cos花园宝宝吗？”

    覃开心头上扎了四个滑稽的小丸子，在闪烁的灯光下一摇一晃的。

    她本就长得漂亮，在这个兴奋浓度拉满的包厢里，更是让她本就大的眼睛充斥着光彩，小小的脸微微泛着红晕，她的声音也被气氛烘得欢快：“这不是真心大冒险输了嘛，你们要玩吗，在那边。”

    她边说边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江琮，朝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江少爷，帮忙拿一下那边的橙汁呗。”

    自高一下册开学典礼上江海大张旗鼓地公布了给学校捐了一栋楼的事迹后，江琮便从班里成绩麻麻的小透明摇身变成了同学口中的“江少爷”，除外经常的打趣口嗨，同学之间的相处至少明面上没有什么改变。

    江琮和覃开心没有那么熟，但也没拒绝，俯身正要去够茶几上的橙汁，发现还是差了点距离。

    温裴见状，干脆起身帮他去拿，顺带还捞了一摞一次性杯子回来。

    “《凉凉》怎么样？有点想唱。”覃开心提议道。

    “认真的吗？班长大人。”温裴苦笑。

    覃开心一直以来都是年段第一。

    而温裴这次期末考却退步很多。江琮接过温裴手中的橙汁和纸杯，倒了一杯塞给温裴。

    “好听嘛……”覃开心垂下眼睛，咕哝的声音却淹没在声浪中。

    突然，包厢里响起了《告白气球》的前奏，王浩已经下了台，接替他的是一位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女生，她的嗓音最初有些颤抖，慢慢变得平稳，歌声柔和而悠扬，竟出乎意料地好听。

    灯光变得温柔，氛围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的同学开始跟着旋律轻轻摇晃着，甚至是旁边玩着真心话大冒险的同学。

    江琮在歌声中靠上沙发背，渐渐放松下来。他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瞥到温裴的背影。

    温裴的背永远挺得笔直，他的肩膀宽阔而平稳，大概率和游泳有关，但他总是嘴硬说是天赋异禀。在肩线的最末肩峰突兀地将T恤顶起来，松柏横亘在山壁上般。

    而松柏和旁边覃开心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公分。

    江琮心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在尾奏和阵阵掌声中，女同学重又害羞起来，在夸赞和打趣声中放下话筒一头扎进朋友堆里。

    温裴见没人上台，便走向点歌台，回头冲大家笑道：“《凉凉》大家都会吧，就让小爷我来炫一把全民k歌满级的实力！”

    话音刚落便无缝衔接的悲伤的前奏一响起，包厢里立即发出一片零碎的骚动。

    “温裴你个王八，大好日子点这歌！”

    “特以此歌纪念我们逝去的期末考！”话罢，温裴倒是深情款款地演唱起来了。

    他一开口，厚实的嗓音轻松盖过了音响的电磁噪音，好听的。原本躁动的包厢也逐渐平息下来，大家本以为温裴要搞怪，突然搞这么一出苦情，都有些意外，当然，其中不乏一些真的被温裴优秀的一把嗓子震撼到的。

    几句歌词下来，气氛竟真的变得有些悲伤。

    江琮看着台上的温裴，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温裴，此时却流露出一种意外的认真。

    但进入第二段主歌后，温裴终于露出招牌的坏笑，放开了本性，开始跟着歌词夸张地挥动着手臂，边唱边洋洋得意地指着屏幕上的完美贴合的音准条。包厢里再次爆发出笑声，悲伤凝重地气氛被打破，大家继续嬉笑打闹。

    江琮从小到大见过太多次人来疯的温裴，而每一次都会再次感叹他充沛的精力。他坐直了身子，准备去拿桌上他的那杯橙汁，发现覃开心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唱出声来。

    江琮并排坐在覃开心旁边，只是喝着橙汁。

    “温裴唱得很好啊。”他听见覃开心喃喃道。

    一首结束，温裴马不停蹄地点了首五月天的歌。

    温裴唱得越来越放飞自我，时不时朝江琮那边比个了心，终于惹得江琮不耐烦地冲他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回应他。

    平日里，这空旷的包房只有他和温裴两个人，而多数情况下，温裴唱歌的时候，江琮多在打游戏、写作业抑或是发呆。而今天在周边有这么多人和江琮一起听温裴唱歌，倒终于有种坐在观众席里的感觉。

    灯光在温裴身上流动着，显得有些梦幻。他带着愉悦的歌声，放肆的笑容晃得江琮有些眩晕。

    “……好像摇滚明星啊。”覃开心的赞叹声滑进了江琮耳朵里，有点刺耳。

    “我也觉得！上一届是不是有组乐队的……”

    台上的温裴确实像明星，自信的，夺目的。

    江琮将手里的空杯子放回茶几，重又靠了回去。

    覃开心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一直不见踪影的第二支话筒，拢着她身边的林允霏，加入已沦为大合唱的最后部份。

    温裴又点了第三首，唱着唱着，竟演变成了他和覃开心的男女对唱。温裴的声音很稳，覃开心则带几分俏皮。

    音响强力的分贝仍然无法阻断台下起哄八卦的碎语。

    “温裴和覃开心还蛮配的诶！”这话语在嘈杂的包厢里准确地飘进江琮的耳朵。

    江琮心里一阵烦躁，早晨剧烈的头痛也乘虚卷土重来。

    他决定去洗手间冷静一下。

    江琮摘下眼镜，双手捧起凉水，狠狠拍在脸上，水的冰凉缓解了他周身的烦躁，耳边的喧嚣也逐渐淡去。那些隐约的情绪似乎随着水流冲走了一些。

    他盯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抹了把脸，心跳终于慢了下来。

    镜子里的江琮也端详着他，也是因为近视的原因，在能看清自己全貌的距离他从未看清过自己。

    突然，洗手间门被推开，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江琮慌忙直起身子，在洗手台上摸索着眼镜。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洗了个手，然后先一步地拿起江琮的眼镜递给他。

    “谢谢！”

    江琮接过眼镜，那人便迅速地离开了。江琮看不清他的脸，只瞥见他下巴的右侧好像有颗小痣。

    戴上眼镜后，江琮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重新平复一下被撞破的慌乱心情，突然间发现镜中人的下巴右侧有一颗痣，之前倒是从未注意过。

    江琮重新推门进入包厢后，发现温裴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正左右眼神搜寻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温裴的声音。

    “正好是你诶，阿琮！”

    循着声音望去，温裴和覃开心坐在一个圈里，温裴和那一圈同学正表情丰富地看着他，圆圈的中心是一个可乐玻璃瓶，而它的瓶口正正地对着温裴旁边的缺口，也正正地看着他。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江琮在那个温裴给他留的位置坐下，笑说：“我还没有参加，都能讹上我？”

    “特意给你留的位子呢，快快，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既然如此，江琮随意道：“大冒险吧”

    同学们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冒险苗子，纷纷兴致勃勃地翻手机找素材，“壁咚加土味情话咋样？”

    “就这样！就这样！”起哄中。

    “那我们再转一次盘子挑选幸运者咯！”温裴说着，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挪向玻璃瓶。

    玻璃瓶飞速地旋转着，瓶口扫过同学们神色各异的面庞，最后缓缓在覃开心面前停了下来。覃开心脸上的笑意呆滞住，身边的同学们呆滞不过一瞬后，便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啊，我吗？”覃开心抬头尴尬地瞟了眼江琮，江琮还是那副垂着眼什么都不关心的神态，让人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场面就这样僵住了半分钟。

    温裴不知怎的也愣住了，平时的捣蛋鬼此时却无比安静，江琮自觉无奈，只能起身。

    “来吧，覃开心，游戏而已。”

    覃开心见江琮这么说，也不甘示弱地笑道：“找个不太过分的土味应该不算很过分吧！”

    话音刚落，温裴便举着手机站了起来，他看着江琮，却是对着覃开心说：“算了班长大人，这次还是我替你吧，记得请我奶茶！”说着，一手推着江琮的肩膀，把他摁在墙壁上。

    力度不算大，但江琮的背还是被撞疼了。事情发生的太快，江琮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同学们的嬉笑惊呼声已经越来越远。

    他全身几乎笼罩在温裴熟悉的洗衣液香味下，带着呼吸的潮湿。温裴故意压低了的声音，但还是在江琮耳边清晰地炸开。

    “……世界上有三种尺，直尺，三角尺，还有I love you very much。”

    心跳无法控制地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