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美美地睡了一个大觉。也难怪,二十岁的年纪,在爱中泡大的姑娘,又能懂得什么是危险、什么是灾难呢?就算大难临头,不,这个词太片面、太笼统了,难道大难不已经临头了吗?那,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吧,哦,她也是不怕的。她小时不是说过吗?她要学□□,怕死不是少先队员。当然,早几年她就有条件说怕死不是共产党员了。况且,她很自信,非常自信,她自信就算那刀刃已经挨着她的皮肤,她也有能力叫它改变方向的。她什么都不怕。不,她还有怕的,她怕鬼,但鬼不存在,尤其是现在。她的心情很舒畅、很安详:她的爸爸妈妈又和好了——不,又恋爱了,还是热恋呢。妈妈说她愿意爸爸一古脑儿地扎进去,永不后悔,没想到竟又扎回到妈妈那里去了,跟妈妈一起感受真诚的美好。她又有了一个和美的家,有爸爸,还有妈妈,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爱她呢!非常非常的爱她呢!她睡着的时候,他们时不时的进来看她,握着她的手儿,摸着她的额儿,在她旁边低声絮语。就像在儿时,他们爱不够她、看不够她,连睡觉也不会让她清静,总是忍不住要在她的小脸上亲上几口。并且,她也正做着儿时的梦呢!梦里是阳光般的爱,梦外也是阳光般的爱,在这个时候,还有不存在的鬼来惊扰她吗?她真要笑醒了呢。
她一直睡到五月的天已经黑尽了才睁开眼。是突然间的寂静唤醒了她。醒来的时候不见了父母,眼前是一片黑暗。她一刻不停就翻身起来了。梦里的余温还在懵懵怔怔地迷糊着她,猛然又惊闻女人的哭声,令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但很快,她辨出了那哭声还有那说话的腔调不是妈妈的。
她快步下了楼,听出那哭声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同时,她又发现厨房里有人。她走过去,看见了母亲。母亲正在收拾餐具。那些餐具,其中的绝大部分,怕是有好久都没有用了吧。
“妈妈,是谁在哭?”
“小钟的妻子。那菜就是小钟送来的。”
“小钟?爸爸的秘书小钟?!”她难以置信。
母亲点点头。
“小钟也在里面?”
母亲又摇摇头,满脸沉郁。过不多久,就听客厅里嘈杂起来,晓晴连忙跑到门后偷偷一瞧,便见小钟的妻子小米‘扑通’一声跪在父亲脚下连连磕了三个响头。待父亲把她扶起来,她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只道了声:“市长,您们要保重啊!”便由旁边的两个铁塔般的武林前辈杰西和哈瑞护送出去了。
父亲一直望着他们走出花园,便转身走过来,满脸倦容,疲惫不堪。他对着呆立在厨房门口的母女俩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就从她们身边走进了餐厅。他终于坐进了他的椅子里,方才说道:“正是这个小米救了我们全家。”母女俩人便坐在他的身边把他望着。“她把包装烧白的塑料薄膜跟泡菜鱼头的对调了。一张上沾有几颗黑色芽菜,一张上沾了红色的辣椒印。我最先就是发现了这两处不对劲,才又看那上面的标签,就知道了这两盒封好的菜已经被打开过了。”
“她为什么不直接通知我们呢?她这一招也太考人了吧!人命关天啊!如果你当时疏忽了些,我们现在不都死得硬翘翘了!”心直口快的女儿怨道。
“她没法通知我们,她被小钟锁在家里,还被绑在床上。”
“小钟对我们怎么会起得下这个心呢?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女儿又急不可耐地发言了。
父亲又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从道理上讲,是我连累了他们一家。近我何绍初者死,逆我何绍初者昌。大凡能接近我的人,可能都被他们列入了计划之内。在绑架案发生的那晚,我被架走以后,小钟就受到了他们的恐吓。我也奇怪这段时间每到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托故离开。今天早上我要他送菜,就是在逼他对我下毒。他躲不开他们的眼睛,他们可是人多势众啊!并且,他们给他规定的期限已经临近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选择的余地?!”女儿生气地叫了起来:“他难道不能够私下告诉你这些事情,再想另外的办法?”
父亲听着,突然间雷霆万钧,猛一拳头砸在桌上,脸青变黑地对女儿喝道:“能想什么办法?!你父亲四面楚歌!无权无势!谁敢寄希望在你父亲身上?!”
“绍初!”母亲叫了一声,竟嘤嘤地哭起来。女儿也是热泪盈眶,她怎能不理解父亲的心情?他恨哪,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力保护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恨自己的无能逼得下属背叛自己做出昧良心的事,逼得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走上绝路,从此家破人亡!父亲浑身发抖,脸色又在变了,母亲一递眼色,晓晴就慌忙跑了出去,从书房里找来药丸让他服下。
父亲的脸色逐渐好转,情绪也稳定下来,母女二人便扶着他离开餐室要送他到就近的客房休息,而父亲的脚步却违拗着她们的心意,执意向楼上走去。这是好几个月来他所做出的第一个正确的选择,一个可喜可贺的选择,但谁能感受到喜悦呢,在这心情万分沉痛的时候?
父亲躺在床上,一颗硕大的泪珠便从他的眼角处爬上来,又很快滑过他的皱纹交错的鬓角,迅速没入黑白斑杂的发际。
晓晴轻轻拭去父亲的泪痕,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那钟大哥呢?”
“他失踪了。”
“爸爸,你认为,会不会是,他们已经对他杀人灭口?”
“这是最终的结果。他不是他们喜欢的人,他们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小钟早已经意识到了。在他来之前,他已经收拾好皮箱准备出逃,但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他已经遭了毒手?!”
“有这种可能,但更有可能他已经逃走了。他是个精明人,说不定,他把皮箱留在家里也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产生他要回家的错觉。”
“他是个精明人,但他更糊涂。明知道只有死路一条,却还要昧着良心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人难免不心存侥幸。一方面他不太相信那么一丁点药粉会毒死我们全家;另一方面又不太相信他顺从了他们,他们还会对他下毒手。”
“可能还有些相信他们会守信,给他一些好处的!”愤怒的女儿不无尖刻地道。她很生气,生父亲的气。父亲真是善解人意!一个试图谋杀他和他全家的人,一个昧着良心伤天害理的人,他竟能为他说话,理解他的可卑的人性,同情他!容忍他!爱护他!父亲明白女儿缘何生气,他深看了她一眼就不说话了。
好糊涂的父亲!大肚能容的父亲!女儿恨得不行。
第二天,是放假以来的最安静的一天。但就在这一天,或者说是在昨天夜里,小钟的妻子小米也失踪了。这之后关于他们一家的传言总时不时有人提及。有人猜想小米也身遭不测,因为她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有人说不可能,要不然他们的只有五岁大的女儿干嘛也不见了呢?便有人说,钟秘书一夜之间发了横财,全家躲到外地去了,有人似乎在云南见过他们,有人又说在西藏见过他们。但究竟有没有见过呢?只有说这话的人心里清楚了。毕竟,他们一家再没有在鸡鸣市出现过。
就在这五一劳动节的最后两天里,父亲和母亲商量着暂时不让女儿回校,或者立即送到澳门由梅若兰护着。梅若兰是何许人也,母亲居然也应允了!不过,这总归是商量,商量出来的结果没有付诸实践便不过是幻想。晓晴还是按部就班回到了学校,学校至少比在家里安全。
杰西是继晓棠之后保护晓晴的真正的保镖,专程护送晓晴返校。继晓棠之后的第二个跟踪者也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现了‘声’,那便是上官云浦。他说是到这里来办点事,究竟来办点什么事呢?只有他本人清楚了。他在电话里对晓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那个可怜的孤儿看起来并不寒酸啊。”
晓晴听到他来了,不由得喜出望外。但他说他已经回鸡鸣市了,晓晴顿时又好不失望。
但他后来却说:“你难道没有考虑过为你父母亲做点什么牺牲?你那个可怜的孤儿,不会给你们全家带来半点好处。”
她想他又要毛遂自荐了,但他却又说:“你跟李先民好,也比跟他强。”
“虽然我对李先民还恨不起来,也许是我还不知道怎样去恨一个人吧,但你也应该明白你在这里提李先民,无疑是对我人格的一种侮辱。”她冷冷的道,老实不客气,像在发布高人一等的外交辞令。
“你知道李先民为什么迟迟不对你们下手吗?”
“我想,你也明白,我父亲也处处为他们留着情面。”
“不,是你父亲处处妨碍着他们。”
“我为此感到非常骄傲,我父亲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
他执着而道:“你是你父亲的命根子,只要从你入手,你父亲就只有束手待毙。但李家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就是因为,他们的得力干将李先民从小就喜欢你,你是他唯一想当女儿来哄的人。他曾经酒后吐真言,说不要以为他心太花,其实他的心中一直装着一个女孩子。如果这个女孩子能嫁给他,全世界的女人他都瞧不上眼。但这个女孩子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她永远不可能瞧得起他。实际上,他耗到这个年纪也是在等她,但他已经明白他永远等不到。这个女孩子就是何绍初的女儿,我们总叫她‘晓晴妹妹’。你应该明白,如果绑了你的票,他就能如愿以偿,但他没有这样做,”
她冷笑一声,打断他的通俗易懂、更浅薄无知的说话道:“你是来帮他当说客的吧?”
“他还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干巴巴地道:“我只想提醒你,可怜的孤儿并不是世界上的唯一男人,条件比他好的大有人在。”
“你说的条件就是权和钱吧。”她也干巴巴地道。
“我相信,你的条件中还包括了文凭和脸皮儿。”他的苦口婆心的思想工作突然变得恶狠狠流里流气。
“是,那又怎样?”她也来了气。
“不怎么样,鲜花总爱插在驴粪蛋上,以为只要表面光的就是好的。”
“你以为你就不是驴粪蛋儿?”
“美女就有这样的好处,再是无情无义,也让人恨不起来。”
她沉吟着,一边反思自己生硬的态度,一边却道:“但实际上,已经反感了。”
“还是一心为她好。”
“世界上那么多美女,不知你有多少颗心为她们好?”
“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你同情你那个可怜的孤儿就当是你心灵美吧。我看,你不栽在他的手上你是不肯回头的。”
“是的。”她深谙把一个人气得鼻血长流之道,她硬声硬气地认同他的观点。
“你太让我恨了。我现在告诉你一桩正事,你父亲今天遇刺了!”
“你不用骗我,刚才我还跟他通了电话。”
“有人向他开枪射击,幸好他的防弹车还算结实,玻璃没被射破,不然,那子弹肯定会穿透他的头部。”
她突然头皮发紧,悲愤交加,上下牙竟磨得格格响,眼泪也熏出来了。“那人抓到了吗?”她咬紧牙关问道。
“没有。”
“你说过了的,”她搐了一下涌入鼻腔的液体,道:“李家的人不敢再对我爸爸下手了。”
“事实就是这样,再借十个胆子给李先民他也不敢刺杀你父亲。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有你父亲最清楚。实际上李家的人也被你父亲牵连进去了。我在这里告诉你,也是给你敲个警钟,选好拍拖的地点和时间:不要远离学校,要在众目睽睽中拍拖;不要拍得太久,总是拖到熄灯铃响了之后才进宿舍。我的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你,他们已经在叫苦了。”
“你做幕后英雄已经习惯了,为什么又要来告诉我?”
“这不是在向你摇尾乞怜吗?”
“整个态势是不是已经超出了你的掌控?”
“没有,小姐。”
“暗杀者和他的幕后你都知道吗?”
“基本知道了。”
“我认识吗?”
“别打听,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为了保护你。”
“如果没有遇到沈浩,我会很乐意爱上你的。”
“实际上你已经爱上我了。”
“我承认。我对你也是过命的交情。但实际上,我爱你,爱晓棠,也爱沈浩,可能还爱李先民,我爱这么多人,我是不是很坏?”她怀着些须的恶意,但跟他探讨她的好坏确实是真心实意,他至少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可能,是有一点点,晓晴妹妹。你看,你稍一动情,就要向我吐露秘密了。你是想用你的用情不专吓退我呢还是怎么着?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完全是因为你年龄还小,还没真正懂得什么是爱情,那你就要洁身自好,不要上了流氓的当了。”
“谁是流氓?”
“你的现成的答案一定是我吧?你很理解我。不过,虽然我不是个善于等待的人,但是我至今还没弄清楚我究竟是在爱一个妙龄女郎呢还是在爱护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妹妹。等我弄清楚以后,你应该明白,就算你爱全世界所有的男人也难不倒我的。”
她太气愤了!他的话音刚落,她便把右脚使劲往地上一跺,就大叫起来:“那你就先弄清楚再说吧!”
“你瞧,你倒先着急了。”
“去你的吧!”她七窍生烟。
“冷静,冷静,不要着急,”他懒洋洋地道:“在我准备向你发动爱情攻势之前,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你爱你的表哥的性质跟爱其他男人是不是一样?”
“一样!”她又大叫。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你们当初那种亲热的样子谁会相信你们没有越轨呢?”他像在开玩笑,更像是在试探,语气酸不可闻。
“滚你的——!”她忍无可忍,骂了一句,就‘啪’地把手机关了。没两秒钟,手机铃又响了,她打开手机便问:“你还有什么鬼话?”
“嫁给我吧。”他哭丧着脸求道:“我又体验到妒忌到发狂的滋味。我现在真正感觉到了我是多么的爱你。你让我中毒太深,让我不能自拔,只有请你嫁给我了。”
“你太不像话了!我还在读书!”她表面上义正辞严地喝斥他。
“我可以等。”
“我才二十岁,不能答应你什么。”转而恳切地规劝。
“我可以等你长得更大一点。”
“不行,沈浩还没有变质。”她兀突突突口而道。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也太轻浮孟浪了。
她口齿清楚,他应该听明白了,却一个劲地追问道:“啥变质?你说的是那孤儿吧?你也知他要变质?”
在他的追问中,她更感到对不起沈浩的一片真情,但她何晓晴是何许人也,自圆其说是她的拿手本事:“你不是说吗,我不栽在他手上是不肯回头的。”
“你准备栽到什么程度?他欺骗了你?玩弄了你?□□了你又把你抛弃?”
“如果你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搧你五十个耳刮子!搧得你鼻青脸肿、鼻血长流!”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恨声说道。
“你还没有这个手劲吧?不过,我似乎还记得,在几天前,你倒想亲我个鼻青脸肿。”
“我不知该怎样、说什么才能气得你七窍生烟七孔流血!”
“我倒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你听着:不管你爱多少男人,在你嫁给我之前,一定得为我守身如玉!”他告诫她,似在开玩笑,但郑重其事。
“你放心,我不会嫁给你的。”
“你会嫁给我的,我已经在考虑在我的墓地给你留个位置。”
“你怎么总想到墓地?”她好奇心萌动。
“不知道,可能我喜欢跟我爱的人双宿双栖、长眠而卧。”
“太恐怖了!你好像会成为你老爸,终有一天你会把我杀死的。”
“如果我的妻子还爱她的表哥的话,我肯定会杀死她的。”
“你讨论这个问题也未免太早了吧!”
“不早了,我选中的妻子已经长大了,该向她传授点伦理道德方面的知识了。”
“我跟你的故事太凄美动人了,不过,也到此为止!各位晚安!”说毕她又啪地关掉手机,立在原地心动神摇地想了一想,便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父亲果真承认了他遇刺的事实!还说两个武林高手已经进驻家中,将二十四小时保护他们的安全。女儿流着泪说想要回家,说就算死也要跟他们死在一起。父亲笑说不能,她不能借机拉下功课。女儿哭笑不得,生死关头,还想什么功课?最后她伤心的情绪竟被父亲如沐春风的诙谐给搅得烟消去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