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花乱坠、自鸣得意于此,觉得已经唬住了父母亲大人,便紧抿着嘴唇,抑制住内心深处自欺欺人的蠢蠢欲动,拿副眼角偷偷瞄着神色凝重的父亲。老实说,她现在又真正的为自己的将来定位了什么呢?就定位在跟男朋友早结连理,好早日把他解救于穿烂皮鞋的水深火热之中。要知道,那烂皮鞋一直在煎熬着她的心呢!而父亲使劲地瞪了女儿一眼,疑虑重重、忧心忡忡,却掩饰不住为女儿如此伟大的抱负而油然生出的欣慰之色。女儿看着父亲要笑不能笑、要气又气不出来的模样,更是得意忘形,好似她已经是个少年有成、拥有资产若干位数、翻手云覆手雨的新时代的漂亮女BOSS了。
此番谈判结束,待父亲一转身,真正为女儿焦虑的母亲就道:晓晴,你如果真想去财政局,就老实说出来,我会帮你说服他的。
你们以前要我学财经,也是想我走你们走过的路。但我看着你们的情形,不只是你们不愿我从政,我也不稀罕从政了。当清官被人整,当贪官被老百姓骂,还有很多很多受不完的闲气。我只想做实事,干事业,不想受气。我只想早些财大气粗,像先祖母亲那样经商。我一定要光宗耀祖、光耀门庭,为你们的面子争光。
母亲望着女儿,怔了一怔道:你这些话,哪里像长大了呢?
妈,我也觉得我是太天真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想早点出去锻炼锻炼,受些夹磨,让自己快些成熟起来。
第二天清早,在饭桌上,父亲就郑重其事地对女儿宣布:你要到企业锻炼,就到你凌伯伯的私人服装厂里,那里可以提供你最需要的学习锻炼的环境。否则的话,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继续读书!
爸!女儿急得跳起来。它是个小型服装厂呢!总资产才号称两百多万呢!还是号称的呢!
你不愿意,就回去读书。两个选择,随你挑。父亲顽固不化地道。
女儿感觉父亲很不正常,好像又在犯什么期综合症了,根本就不近人情、不通商量,她只有拿眼睛向理智的母亲求救了。
而母亲却道:你凌伯伯的厂子虽然小,但可以提供你各方面锻炼的机会。在那里,你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事,不会有过多的不相干的事打扰你。并且,你凌伯伯也正需要个人手。你去帮帮他,如果你能帮助他们使他们的服装厂起死回生,你就可以自己搞事业了。
原来还是个半死不活的烂厂子。原来,他们之间、他们和凌锦春之间早就串通好了。但母亲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她完全应该清楚,到一个成熟的集团公司,拿着肯定比一个即将倒闭的私人小型企业高出好多倍的薪水,学着比一个单元化的小型私人企业高出几十、上百倍不止的管理经验和各方面的专业性知识,这种好处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母亲为什么宁肯让女儿进这种烂厂子呢?就为了要防止她的漂亮女儿受到她所说的那些不相干的打扰吗?
她琢磨不透,也懒于去琢磨,就干脆一横心道:我不去!我要学的是先进的经验,不是去当救世主!
经验是从实践中琢磨出来的。你要学习锻炼,就得到最恶劣的环境中去。那才是真正锻炼人的地方。父亲头头是道。
不,我不去!那里离你们这么远,我才不去!——她运用上情感攻坚术。
也不太远,就五六个小时的路程,将来高速公路通上了,不也就两三个小时?你不也说只学两三年吗?说不定,高速公路还没修好,你就已经功德圆满了,又回到我们身边了呢!说不定,你还不愿回来了呢!父亲没事人般恶作剧地笑道。
晓晴看着父亲的恶笑,知道他是有意拿这么个烂厂来将她的军,目的还不是想要她继续读书。她恨得牙痒痒的。父亲却又道:你仔细考虑考虑。如果你决定要去,过几天你就可以动身,趁着寒假去他们那里看看。
父母亲合谋着算计她,她早就不受用了。再听父亲这一席话,两片嘴唇就‘瘪叽’搭拉下来,前臂一横挡住面部,就欲哭无泪地干号起来:我才回来,你就要想撵我走!你如果真想我走,我现在就回学校,你不用拿那个烂厂来支吾我。
于是乎,这一番决定女儿前程的重要谈话就结束了。父亲为何显得这般轻松愉快,是因为他已经稳操胜券?
而当女儿偷偷地溜进他的书房,对着墙上的地图察看凌氏服装厂所在的名利市的地理位置时,竟惊喜地发现,原来它竟在鸡鸣市与沈浩所在的新源市之间。虽然离父母亲是远了点,但却比学校到新源市近多了,近两百多公里呢!这就意味着只要去了这个烂厂子,她就可以隔三岔五地往新源跑,这种好处可是在学校里想都不敢想的。一个快要倒闭的私人小厂还有什么组织纪律可言?就算有,对她这个老朋友的女儿、高材生救世主能起作用吗?要惹得她不高兴,撂挑子就走路,哪里没有面包吃?哪里没有金饭碗?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父母亲合谋着算计她,竟把她算计得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了!现在该轮到她恶作剧地笑了。不过,这只不过是个恶作剧的念头,老实说,一个半死不活的私人小厂又能引起心浮气躁、志向远大的本科高材生多少注意呢?她真的没有把这个小厂放在心上。
到目前为止,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否决了继续读书拿文凭这条路子,但在最后一学期里,当她获知博士导师袁校长因她品学兼优,竟自愿降格做她的硕士导师、并附以免试资格的时候,她也忍不住心痒难熬了。她怀着十二万分的激动的心情,向男朋友报告了这个天大的喜讯。满以为男朋友也会为她感到高兴的,没想到他竟闷闷不乐,老半天不吱声。
“你不高兴吗?”她讶然问道。
他深吸了口气,似吞又吐地道:“我以为,你愿意早些,跟我在一起的。”
她体味着他受到的‘打击’,她的心便塞梗梗的了,再高兴不起来了。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阵,她终于道:“那好吧,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这时,她真的好想哭。
但他依旧不说话。她的心更加阴沉了,她讨厌这阴郁沉闷的气氛,她无可奈何地下着狠心道:“好的,……好吧,……,就这样,我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我不想你放弃什么。”他说,终于又听见他的声音了。
“我愿意为你放弃。”她说。
“你应该自己考虑清楚,这是你的人生大事,你不应该把我考虑进去。”
他像在告诫她,但她感觉着他在推卸责任。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她后来又想通了。没有人负载得起他人的命运,他这种谨慎小心的做法情有可原。这个电话确实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她干嘛要把这事儿告诉他呢?她不早就放弃了读研究生这个打算?真是多事!她反过来责怪自己。
她无端放弃免试读研的消息不久就被父亲知道了,自然又是闲来无事的葛云秋老校长周转过去的。父亲在电话里对女儿火冒三丈地咆哮道:“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
“我不读研究生的决定不早就跟你们商量过了?理由我不也跟你们说了?你这时对我又吼又叫地做什么?!”女儿理直气壮便气冲牛斗,天皇老子下塌她也不怕了。
“你这是反了!”父亲大吼,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你们这种莫衷一是的想法真叫我无所适从!以前你让我考这个学校,还不是想我走你们的路。后来你又不要我从政了,我也依了你。然后你又要我在读研和凌伯伯的服装厂之间做选择,”
“谁叫你做选择?”
“你不承认,就没有发生过吗?”
“好,你会做选择,你以后就给我乖乖地去你凌伯伯那里,可别后悔!”
“你不用威胁我!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儿,你以为你威胁我,我就得听你的?”
“你反了!”父亲暴跳如雷:“你不听老子的,你就不要回来!”
一边是沈浩,一边是父母,她无所适从,她闷闷不乐。
如果沈浩愿意忍辱含垢高攀研究生、博士生,她还是愿意乖乖地顺着父母的心意以博大人们一笑。沈浩说他已经二十五了,等她三年研究生出来就二十八了。研究生出来就了事了么,说不定又要趁热打铁把博士文凭攻下来,这样又是三年,他就三十岁多了。等待没有问题,但实质问题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就越拉越大了。他长年累月在工地上跑,自会沾上很多陋习。她长年累月的读书,不是书呆子也是书呆子了,这样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就算为了当初的海誓山盟勉强结合在一起,又能幸福么?
继续读书就意味着跟沈浩就完了,而读了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她想。于是,从切身利害出发,她便彻底放弃了这个机会。但她深感有愧于父母,有愧于他们的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何止是养育之恩呢?!她总想当个孝顺的女儿,总想顺遂他们的心意。他们的心意可全是为她好啊!而她却针尖对麦芒地对付他们,把所有的罪过都栽到父亲头上。她是最会对付父亲的,不是吗?
在芸芸毕业众生都在为毕业分配、应聘求职、走后门、找出路而焦头烂额、寝食难安之际,只有她,像个世外高人,竟能枯坐在教室里潜心攻读,致力于学习生涯的最后的毕业考试。她甚至打着电筒熬夜——因为失眠。读书是最好的镇静剂,读书是忘却一切烦恼的好方法,读书是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她的习惯,她丢不下啊,她喜欢啊!她喜欢读书,喜欢在学校里读书,她喜欢啊!捧着书本,她时时泪流满面,像要跟最好、最知心、最体贴的老朋友永决了似的。她把它们压在自己的胸口,对它们说道:我爱你们哦,书!我不会丢下你们的,我爱你们!
她羡慕她的同学们,羡慕他们的焦心,羡慕他们的奔忙,羡慕他们在求职过程中的成功与失败,羡慕他们能参与社会的竞争,在竞争中去体现自身的价值、去定夺自己的未来、去摘下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结成的硕果。而大伙儿都羡慕她,都说你倒好啊,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面对他们的误会,面对他们高就何处的探询,她只能报以苦苦一笑。
而这时,有两家名头响亮的大型集团公司指名道姓的要人来了。其中一家要了方颜,也许大家都能八九不离十的猜出个中原因,但这又有什么呢?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道德,不能总要在前途堪忧的时候,才明白它无足重轻。受了教训,得了事实的指引,大伙儿真要对方颜其人肃然起敬了。另一家要的却是袁梅,因为她在中学时代曾经拾到过这家公司的一皮箱百元大钞而没有昧着良心留下来。他们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报恩,而是看中了她的人品和学业。当晓晴得知了这个原因后,再忆起随身听的事,原本就难受的心情因着惭愧就越发的难受了。
方颜只给一个同学写了毕业留言,这个同学便是晓晴。她对晓晴说:“我要做件善事,让你的留言册成为全班最完整的。”便不容分说地从近旁一个正在为晓晴留言的女生的笔下拿走了晓晴的留言册。她是这样写的:“很早以前,我就在笑了,因为我看见了瓷娃娃正从高得过分的架子上掉下来,从我身边掉下来。我的纤纤素手是可以拉住它的,但我的耳膜是多么热衷于清脆悦耳的破裂之声啊!我这耳膜的可恶的嗜好!我的心只好麻木不仁地停留在怜悯之意上,它是不愿违拗我的耳膜的。但那清脆的破裂之声!悦耳的破裂之声!怎能愉悦我的终于有所发现的那么一丝儿善心呢?哎,但是啊但是!人类的善心要转化成善举,那是一种多么艰难的进步和飞跃!我的善心也就只能自个儿伤心地但愿了。但愿啊但愿!但愿瓷娃娃在还没有来得及愉悦我的可恶的耳膜之前,能平地生出一张柔软的垫子接住她。但那是不可能的!哎,我这些善意的痴想,让我的这一丝儿善心心力交瘁了!我的可怜的善心啊!它让失去了善良本性的我好生感动。但愿瓷娃娃在愉悦我的耳膜的同时,在绝对的绝望中,将是否能为我这一丝可怜的善心而有所感动呢?
“我愿意帮助你,让你的留言册不再空白。”她说。方颜望着她,最终还是勇敢无畏地把留言册拿出来了。当晓晴翻开她的留言册,才发现它并不空白,有好些男生、也有好些女生都在上面留了言,他们肉麻地恭维她是‘智慧与美貌无双的女强人’,‘风情万种的东方维纳斯’,‘我崇拜的偶像’,向她吐露衷肠‘曾经疯狂地暗恋’,还断定她‘是班里最前途不可限量的女生’,还约定‘将来有机会,希望大家合作愉快’。
晓晴对此嗤之以鼻,她心无旁骛地回敬她道:如果,我的纤纤素手还来得及,我一定会把那瓷娃娃攥回去的。但那瓷娃娃是多么的固执啊!她以为,她的高跟鞋更适宜踏在豪华的花岗石地板上。但她哪里知道,那即将愉悦她耳膜的声音正是震碎她那可恶的耳膜的声音,但绝不只是由高跟鞋发出来的呀!
方颜看了她的留言,歪着下巴冷笑一声道:“我们,五年之内见分晓!”
“五年算什么?每个五年,都奉陪!”
“癞哈蟆,打喷嚏,口气大!不就因为有你娘老子帮你撑着?”
“我不因为谁,不因为父母,也不因为大款,只因为我自己!”
因为这个狠誓,她开始重新考虑对从未放在心上的烂厂子的态度了。不过,得先由男朋友表了态才能做决定。或许,他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她委屈诉说:
“沈浩,我爸爸妈妈要我去一家私人服装厂。”
“啥?这不是乱谈吗?专业都不对口。”他不理解。
“我不读研究生,他们就要我去那里。”
她装的如此可怜,以为他会说‘你不愿意,就到我这边来吧’,或者改变主意,同意她继续读研。没想到他迟疑了一下,却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去服装厂也不妨碍我们啊?”她也不理解他。
“这个厂在哪里?”
“名利市。”
“名利市也还行。”
“我要去的那个服装厂,就要倒闭了。”她提醒他。
“要倒闭了还去做什么?”
“他们要我去锻炼。如果能够让它起死回生,我就可以出来了。”
他沉着道来:“这样看来,倒闭不倒闭无所谓,工作可以另外找。名利市离我这里也近,只有四个多小时车程,我去看你更方便。”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勉强同意他们。”两人终于达成共识,晓晴松了口气。
“你只要安定了,结婚后,我就上你那儿找工作。”
她也喜滋滋地道:“我也可以经常过来看你了。”
“我这里条件很差的。你愿不愿意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嘛?结婚后你就可以在名利市先安定下来,先租一套房子或者买一套房子,我就可以经常来看你了,还可以顺便找工作。找到工作我们就在一起了,就不用来回跑了。”
“买房子?!我都还是无产阶级呢!”晓晴惊道。
“呃——没关系,钱都是人挣的。”
“但是,我还没到二十二岁呢!谈结婚太早了。”
“那你想啥时候结?”他的语气瞬间变得不耐。
“我还没考虑过。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了解的也不够。”
“你还要怎样相处,怎样了解?”
她听出他恼怒了,便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的商量道:“那至少等我二十三岁,我的工作有了起色再说,好吗?”
“随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虽然两人的通话又在不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但去名利市振救破厂的决定也算基本敲定了。
她的毕业成绩是财经大学的历史新高,每科都在九十分以上,平均成绩九十四点三分,高出历史最高纪录整整五个大分。但顶个屁用,又拿不到奖学金——切合实际的同学们都在私下里议论着。毕业典礼上,她从袁校长手中接过《优秀毕业生证书》。但顶个屁用,这回,轮到她私下里嘀咕了。
毕业之后,她回家小住了几天。原本,她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谁能管得了她呢?但父亲秋风黑脸的样子着实让人不好受,于是,她就收拾起行李,决定离家起程了。比其他同学到正式单位去正式报到都显积极,积极了好几天。
父亲终于憋不住了,他竟老泪纵横地对女儿道:“瓜女儿,别怪爸爸害了你。”
女儿哪能受得了父亲哭呢?她扑进父亲怀里,号啕大哭道:“爸,我没怪你,我会好好地去做的!”
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我相信你,你总是用最好的成绩回报我们。”
至此,冷战消除,父女间前嫌尽释、言归于好。
离家那天,母亲抽不开身,只得由父亲一人陪同女儿去‘报到’。在临出门时,母亲红着眼睛,对女儿说:你去看看情况,不行,马上就回来。
我已经决定了,要在那里好好地干。不管条件再差,不做出成绩,我是不会回来的。
母亲愣了神,突然竟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她哭道:我并不想你走啊!都是你爸爸!硬要你去帮他报恩、报恩!如果这次去害了你,我跟他没个完!
报恩?报什么恩啊?女儿好奇地问。
那次抄家,你奶奶被范未苟踢昏死了。他气急,抄起家里的劈柴刀就跟他们拼命。你爸爸就被拉走了。你爷爷奶奶上吊自尽后是凌锦春一家悄悄地帮着安葬的。
爸爸还会砍人,我太高兴了!女儿热泪盈眶地说。一直没听到她父亲的表现,她都不敢问。她以为她的爸爸作为一介文弱书生,顶多不过饱含逼屈的泪水,握紧青筋暴裂的拳头,腰身笔挺的向着敌人怒目而视。
那他砍伤人了吗?
你爸爸你还不了解吗?他能下得了手真去砍人吗?他只是把那些伤害你奶奶的人吓退而已。
我是该去报恩。爸爸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啊!
母亲最末了竟糊里糊涂的帮助女儿铁定了去凌氏服装厂的心。
这就是所有的原因。每个原因都是一桩小事。每桩小事层层推进,就这样,把一个财经大学的优秀毕业生送进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型私人服装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