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十七年八月廿一,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天都最繁华的矾楼上,天字号客房已被包场。
侍卫层层叠叠,严阵以待,在最里面的房间里,一道温和的男音响起:
“……天子诏,奉国中尉宋岚,乃越国公宋景之子,有明达之才,博综之学,而发之以文辞。值武安侯之幼女年方二八,淑慧质嘉,温香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加淑慧县主。兹指婚越国世子正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赵陵说话时语气很轻,吐字又清晰,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认真听他在说什么。
卫姜撑着脑袋,看着赵陵一字不落地将圣旨背诵出口,不由自主鼓掌:“殿下好记性,这样绕口都背得出来。”
赵陵轻吹茶水:“阿姜姑娘才是好谋算,武安侯长女原与宋岚有婚约,三年前,不知宋岚做了什么,那姑娘悬梁自尽了,如今这妹妹嫁进宋家,你又让我把药送给她,就是要取宋岚的命的。”
卫姜拨弄着幕篱上的丝带:“殿下可别胡说八道,淑慧县主纯良,欲与宋岚夫妻和睦相处,只可惜宋岚死性不改,眠花宿柳,不幸染上脏病,死于非命。”
她语调平和,却在话语间宣判了宋岚的下场。
这位淑慧县主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给她一个复仇的机会,正是成全了她。
赵陵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致:“本王不明白,你一个寄住在水井街的孤女,为何对京城势力了如指掌,又如此襄助本王。”
卫姜只想着桌上点心味道不错,等会带一点给陈十八吃,对赵陵的试探很是敷衍:“我就是来帮助殿下的,殿下不要再多心,也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
赵陵低低一笑:“你身边那个侍卫身手不错,我的暗卫都追不上,可否割爱给我?”
卫姜头摇如扇:“那不行!我身边就这么一个能用的人,殿下还要抢!”
赵陵弯了眉眼,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宠溺:“我送你几个侍卫?”
“想往我身边插人手?想得美,我孑然一身,你奈我何?”
赵陵无奈:“你把我想得也太坏了,你如此助我,自然有功,我回报一二有何不可?”
卫姜哼哼笑着:“只求不要狡兔死走狗烹就好了。”
片刻后,她捻起一块白玉糕:“宋岚这婚事这么急,你说,陛下会为了安抚宋大将军,亲临现场吗?”
赵陵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眼眸涌动着黑色的光芒:“宋大将军劳苦功高,又与父皇有年少情谊,若有人劝一劝,父皇很可能会去。”
“若太子知晓陛下离宫,会不会拼死一搏,联合越国公府刺王杀驾?”
赵陵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他便是不去,东宫的人也会去。”
赵陵端起茶盏:“阿姜姑娘,我该敬你一杯。”
此局,是要做实太子谋反之名。
卫姜合拢面纱:“不必,只是宋世子大婚乃喜事一桩,阿姜从未见识过,求殿下带我去见见世面。”
赵陵有些犹豫。
到了当日,纵然太子不出手,他也会让手底下的人伪装成东宫亲兵,逼太子谋反,届时势必乱作一团,阿姜若在,可能会受伤。
卫姜看出他的顾虑,主动道:“我在,能帮殿下。”
赵陵沉思一会儿,才抬头道:“我拨几个亲兵给你,你万不可离开我身边。”
卫姜不以为然:“我的侍卫可比殿下的侍卫强很多。”
见她又要离开,赵陵连忙起身:“我没有同你玩笑!这可不是纸上谈兵,是颠覆王朝的大事!你到时候千万不能乱跑!”
他罕见地露出严肃神色,这样一看,他倒是又添了几分帝王气象。
卫姜一时间也被震慑住,好半晌才回道:“阿姜听殿下的,全凭殿下做主,天色晚了,我先回去了。”
她乖乖应下,赵陵这才放手,目送卫姜下楼。
她戴着幕篱,白纱随风飘起,步子很慢,但是步伐稳健。
赵陵招来身边亲卫:“给阿姜姑娘打包一些糕点带回去,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是。”亲卫领命下去了。
他原也该回王府的,可是不知为何,赵陵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未几,亲卫回来复命:“殿下,属下给阿姜姑娘包了一些糕点,她身边那侍卫又带着她离开了,属下没有跟上。”
赵陵挥手:“罢了,以后不必跟着她。”
“是。”
才要起身,赵陵又道:“等一下!”
亲卫连忙跪地:“殿下有何吩咐?”
赵陵摸摸袖子:“去买几身衣裳来,按照阿姜姑娘的身形,别去织造府。”
织造府专为皇室供衣,成衣精美,非寻常铺子能及,可是他担心底下人去了织造府,会被王妃发现。
他那位齐王妃不是好糊弄的,是个脂粉英雄,手段狠辣,倘若知道他手底下有个女谋士,必定会心生怀疑,然后云淡风轻地除去。
哎,头疼。
此时此刻的越国公府一片惨淡。
宋岚将房内一应物品砸得稀巴烂,他怒吼道:“让我娶那个丑妇,你们休想!打死我我也不会娶的!”
国公夫人坐在上首,不动如山,阴影覆盖下,是一张白粉也无法掩盖的沧桑面容。
她任凭宋岚打闹,依旧风轻云淡,只等他累到气喘吁吁,才缓缓开口:“陛下赐婚,是天大的恩赐,你若不肯,这恩赐就会变成夺命的圣旨。”
宋岚咆哮:“我不要!我不娶!”
见国公夫人不为所动,宋岚又伏到她的膝头:“母亲,母亲,你去求一求贵妃娘娘,你去求一求陛下,咱们国公府对陛下有大恩啊!若无姑母,哪里有今日的陛下……”
话音未落,国公夫人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长长的护甲划过,在脸上留下一片血痕。
宋岚捂住脸,满眼不可置信:“母亲,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
国公夫人缓缓垂眸,目光凛冽:“我早该打你了!在你欺男霸女,横行天都时,我就该打你了!”
宋岚的眼里绽出浓烈的恨意,他迅速爬起来:“那你当时怎么不教我?是你把我养成这样的,是你惹下的祸端!要怪,就怪你!”
斜阳暖照,可是如何也暖不透这一方华美而腐朽的居室。
国公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犹如一座雕塑:“你不是我的亲儿子,国公爷只有你这么一个庶子,他疼你,溺爱你,你变成这怪物模样,该怪你父亲,不怪我!”
越国公宋景南征北战,落下隐疾,除宋岚以外,没有其他子嗣。
国公夫人李芸,先孝昭皇后之族妹,身份贵重,曾经是闻名天都的贵女。
永嘉年间,先帝指婚,将她聘给宋景为正妻。
进了府后,她才知晓,宋景有一位已经逝去并且宠爱异常的侍妾,府内还有一个无法无天的霸王世子。
宋景给她灌了绝子汤,神情冷漠:“岚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他记在你名下,就是你我的世子。”
昭帝与孝昭皇后崩后,今上登基,她更加没有任何依仗。
她知道,宋景对陛下有救命之恩,又有战功赫赫,不到万不得已时,陛下不会对越国公府动手。
她恨这吃人的国公府,恨冷酷无情的宋景,恨草菅人命的宋岚。
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这四方的庭院里苦熬,一年又一年,她才三十出头,已是朽木的模样。
宋岚看出她决意袖手旁观,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前撕扯她的袖口:“啊啊啊!母亲,你不能放弃我——”
犹如三岁小儿撒泼。
李芸冷声道:“将世子带下去好生伺候着,婚期在即,不许他再出去!”
宋岚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毫无抵抗之力,婢女一拥而上,将他拖了出去。
李芸枯坐椅上,太阳下山后,屋内一寸一寸地变冷。
她垂下头,心如死灰。
——
纪太白蹲在路边,往前几条街就是原先的水井街,如今已被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不复从前场景。
他追着竹隐跑了许久,最后还是丢了她的踪迹,逼不得已,他只能到了天都,一点一点地去找竹隐的踪迹。
他不知道陈十八和卫姜住在哪里,也不知道竹隐会去哪里寻找他们,只能能用最笨的方法——守株待兔。
然而这几只死兔子肯定是狡兔三窟,有了其他的居所,他在这里蹲了三天三夜,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
一个年迈的阿嬷路过,见纪太白形容狼狈,不由得摇摇头:“哎,年轻人,你有手有脚的,做点什么不行?非要在这里讨东西吃?你从早到晚,除了我老婆子,还有谁给你东西吃?”
纪太白讪笑着,等阿嬷絮叨完,从提篮里取出一个粗面馒头递给他。
他惆怅地啃着馒头,目送阿嬷远去。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他想起了高中时看过的一本小说,书中主角也是这样蹲在路边,被大爷一通训斥。
哎,不知几时才能回家,不知几时才能重新看电子小说。
纪太白站了起来,活动身子。
才做了几节广播体操,就见阿嬷匆匆回来。
他吓了一跳,怕阿嬷是来要回馒头的。
谁知老人家一脸严肃:“你这几日也没吃上什么油水,不如去朝阳门,听说国公府的世子大婚,府上的人在派粥呢,你不如去瞧一瞧。”
国公府?
纪太白隐约记得这个名号熟悉,便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人家有喜事?”
“宋大将军,越国公府的世子!”
越国公府!
纪太白立刻回想起来,那时他们拷问初九和十一,他们俩就说是越国公世子下的命令!
这人要杀卫姜,说不定在那里能遇见卫姜!
纪太白难得聪明一次:“谢谢阿嬷,我这就去看看!”
望着他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阿嬷恨铁不成钢:“唉,真是世风日下,好吃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