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铜磬响彻晴空,喜炮炸碎,金红纸屑如流霞倾泻,裹着满街酒香翻涌。
轿辇停驻时,未覆红绸的新娘抬眸,凤冠东珠随着轿辇轻晃,那是贵妃亲赐的十二衔珠,在日光下流转着皇家威仪。
朱漆大车碾过青石板,十里红妆如燃烧的云锦蜿蜒至天际,笙箫与檐角铜铃共鸣,奏出一曲华章。
迎亲使身姿若苍松挺立,银鞍珊瑚璎珞轻响,淑慧县主嫁衣拖曳三丈,步步生莲。
皇帝驾临,李芸只能坐在侧位。高堂之上,赵世南执酒微笑:“恪言自当爱护妻子,你们二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宋岚恭声道:“谢陛下。”
赵世南又道:“如今成了家,再不许使性子,你父戎马一生,朕不要你如他一般,只要你安心辅佐储君……”
宋岚俯首谢恩时,忽有破风声撕裂喜乐——箭矢钉入柱子上,箭尾翎羽仍在震颤。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根箭矢。
唯独赵陵心中依旧盘旋着皇帝说的那句话,他要宋岚辅佐储君,他心中果真还是属意太子。
赵陵讽刺一笑,只可惜,他最疼爱的太子,谋反了。
死寂刹那,掌印太监尖啸“护驾”,箭雨如蝗倾泄而下。血花绽放在明黄龙袍前,老太监以身为盾,温热的血顺着青砖缝隙蜿蜒成溪。
北伏卫如铁壁合围,他却目视漫天箭雨冷笑:“去查清楚,宵小之徒,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放肆!”
北伏卫首领护着皇帝躲避:“陛下请入后室,陛下千金之躯,万不能有碍!
赵世南却不动如山:“朕岂能弃百官而去?卿构起盾阵,朕就在此!”
首领自然听皇帝的御命,他立刻下令将庭门关闭,所有北伏卫撑起盾牌,以免伤及皇帝。
混乱中,赵陵踏过血泊扶起贵女,扑跪在皇帝脚边:“亲卫未至,恐有逆贼作乱!请父皇允儿臣调禁卫军护驾!”
赵世南垂眸看着赵陵,沉默不语。
赵陵心里同样打鼓,方才赵世南不肯进□□,他便知晓,皇帝对宋家又起疑心,担心是宋家要将他困于幽室,因此不肯离北伏卫半步。
他此时来请命,也会被皇帝怀疑,只是现下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无论太子是否真的有意谋反,他都必须做实太子的罪名。
赵陵深吸一口气,口吻颤颤:“父皇,您的安危最要紧,求父皇以国体为重!”
说话间,一斥候自侧门奔来,浑身染血,跌倒在地,口中兀自叫着:“陛下——将军——南北街口已被堵死,北伏卫损伤惨重!是东宫禁军与护城军!”
“是东宫禁军与护城军!”
连叫三声,绝气而亡。
赵世南脸色铁青,百官神情惶恐,众人纷纷对视,碍于陛下在此不敢说话,但是大家都清楚,太子这是谋反了。
赵世南攥紧龙椅麒麟首,指尖泛白:“齐王持玉圭,调虎贲卫与城防军来!”
赵陵解下佩剑双手奉上,剑穗上的金丝龙纹在血光中泛着冷芒:“万望父皇珍重龙体,儿臣去去就回。”
赵世南接过那把剑,望向赵陵的目光多了几分动容。
“吾儿,此去要小心。”
赵陵只带三五亲卫,穿过人群时,他冲卫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一同离开。
卫姜却像没看到似的,蹲在一群瑟瑟发抖的贵女中间,手还捂着脑袋。
赵陵无奈,手指微动,以密令将廿五留在这里,守护卫姜的安全。
越国公府侧门,赵陵翻身上马,马蹄踏碎满地残红,向着暴雨般的箭幕疾驰而去。
——
隔着人群,卫姜远远地望着赵世南。
雕梁画栋的深宅此刻挤满甲胄寒光,这幅场景实在很不相称,她只能望见那抹明黄龙袍在人影中若隐若现。
不得不说,越国公府实在是大,这么多人挤着,卫姜都快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他看起来很年轻,不惑之年,看起来像三十出头,容貌也算俊朗。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亲爹,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人不愧是天下之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从容不迫地安排几位武将去寻找突破的地方,又将北伏卫重新部署一番。
不过,父女同心这回事或许是存在的,她能看得出,在镇定的外表下,他也有几分慌乱,倘若绕到他身后,大概能看到汗湿的后背。
卫姜幸灾乐祸,心想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他无论做什么你都包庇他,如今他谋反了,你还要宽容他吗?
未几,府外又响起箭羽声,忽而一声爆裂,朱门吱呀作响,终究承受不住,出现了裂缝。
欲透万重关,须是千钧弩。
卫姜清楚,那并非寻常箭矢,而是破城弩才有的威力。
赵世南自然也听得出破城弩的声音,他与几位将军对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出现惊惧。
他眉眼冷冽,命人将宋岚提上来。
宋岚早就吓疯了,烂泥一般瘫在地上:“陛下……陛下饶命啊……”
赵世南俯首看他:“恪言,今日太子如此行事,你可知情?”
宋岚疯狂摇头:“微臣不知,微臣实在不知啊!太子谋反与我家并没有关系,我爹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赵世南收回目光,立刻有人堵住宋岚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他被拖走时,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突然瞪大,拼命挣扎起来,喉间发出含混的叫声。:“唔唔——唔唔唔——”
赵世南无意理会,任凭他的吼叫声越来越远。
卫姜目送着宋岚被拖走,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从开始射箭到现在已有两刻钟时间,想必,太子殿下已经耐不住了。
伴随着府门洞开的支呀声,所有人都望向外面。
最先进来的人是东宫禁卫首领,他刚与北伏卫酣战,此时浑身血淋淋的。
进了府门后,他率先跪下:“臣奉太子制,清君侧!”
东宫禁军鱼贯而入,个个浴血,肃立两侧。
保和殿大学士怒声质问:“天下太平,陛下圣明,何须清君侧?汝一介武夫,欲借太子之名谋反乎?!”
那禁军不答话,只搭弓射箭,竟一箭射死大学士:“迂腐儒士,蒙蔽圣上,该杀!还有哪个反贼要寻死?只管来骂!”
当真是倒反天罡,他们是反贼,竟然敢说皇帝身边的臣子是逆贼。
见无人敢应,禁军跪下:“太子功盖寰宇,天下归心,请陛下传位于太子!”
禁军首领的跪请在死寂中回荡,卫姜望着北伏卫的方向,那里如铁桶一般,她看不清皇帝的身影,
只觉得这场婚宴倒像一场葬礼,埋葬了大瀚王朝的旧梦。
“太子何故谋反?”
越国公府朱门外,年轻的声音穿透硝烟。
“是父皇听信谗言!儿子并非谋反,只求去除奸人!”
“这些年,儿臣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只盼望能为父皇解忧,可还是抵不过小人几句挑唆!今日若不清君侧,来日满朝皆是乱臣贼子!”
庭院内,赵世南紧攥着的指节咯咯作响:“好一个清君侧!你带禁军围困国公府,射杀大臣,这便是你的忠心?”
赵鄢长剑直指天际:“儿臣赤胆忠心,只为大瀚,真正该千刀万剐的,是包藏祸心的乱臣!”
箭雨倏然密集,无数流矢飞入庭院,在青砖上溅起火星,却驱不散他眼底滔天恨意,“父皇若执意包庇奸佞,儿臣今日……宁负不忠不孝之名!”
说罢,他举起手,破城弩引弓待发。
这弩箭本威力极大,一弩射出,北伏卫的盾牌也无妨抵挡。
正在这时,长街震动,马蹄声碎。
赵鄢骇然回头,却听见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脚步声。
父子俩虽然没有见到彼此,但是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赵世南耳中:“父皇果真是不信我,否则,怎会有军队来?!”
“孽子!朕不防备,难道任由你逼宫,窃取大瀚江山吗?!”
赵鄢目眦欲裂,声嘶力竭:“父皇——你还敢说没有忌惮我!你就是为了那个贱种!你从来没有想把江山传给我,你把他记在皇后名下——”
烽烟滚滚,仿佛整个天都都在马蹄下震撼。
赵鄢双目赤红,气喘如牛。
身边的禁卫军同样杀红了眼:“殿下,该做决断了,陛下驾崩,您就是乱军中即位!等到虎贲卫一来,谋反之名就洗不清了!”
赵鄢咬住牙关,猛地挥手。
纷纷血毛腥原野,箭竹正堕惊鸿飞。巨大的箭矢飞出,将盾阵破开。
明黄色的衣角闪现,刺得赵鄢眼睛发痛。
“再射!”
天幕黯淡下去,雷声隐隐,似乎天也在谴责他的悖逆之举。
三箭出,盾阵破。
又一箭飞出,霹雳弦惊。
赵陵纵马出现在虎贲卫最前头,嗓音嘶哑:“皇兄住手,不可伤父皇——!”
箭如破竹,直指皇帝。
他的生死只在一息之间。
惊声尖叫的贵女里头,忽有一位侍从飞身而出,一手拾起地上已经碎裂的盾牌挡在身前,而后站在赵世南身前。
她并不高大,轻功也不算高强。
只是恰到好处。
她恰到好处地捡起盾牌,又恰到好处地挡在赵世南面前。
破城弩,那是可以刺破城门的弩箭,这世上大约没有人能凭肉身挡住它。
赵世南望着那个身影,不知为何,仿佛见到了一位故人。
弩箭刺破盾牌,而后贯穿她的身体,将她钉死在越国公府的汉白玉石板上。
血色迅速蔓延,赵世南的眼里撞进那一抹赤色。
赵世南心想,这是宫里的哪一位内侍?如此忠心耿耿,尘埃落定后,他一定会追封这个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