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时,沈谦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沈知意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将沾血的帕子丢进水盆。血色在水中晕开,像一朵凋零的花。父亲仍在昏睡,但脉象已比昨夜强了许多。她轻轻掖好被角,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
密室不大,除了一张床榻和药柜外,只有一张书案和两把椅子。沈知意踱到书案前,目光扫过上面堆放的文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奏折抄本,显然萧晏将真正重要的文件藏在了别处。
她的视线被书案边缘的一道细缝吸引。那缝隙极细,若不是晨光恰好斜照在上面,根本无从察觉。沈知意伸出指尖,沿着缝隙轻轻摸索。
"咔嗒"一声轻响,书案侧面弹出一个暗格。
沈知意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父亲。沈谦仍在沉睡,门外也毫无动静。她咬了咬唇,小心地从暗格中取出一叠纸页。
最上面是一张画像。纸已泛黄,边缘磨损,但画中女子的容颜依然清晰——柳叶眉,杏仁眼,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沈知意的手开始发抖。这分明是她记忆中的娘亲,只是画中人更年轻,更鲜活。
画像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芷儿亲启",字迹隽秀飘逸。沈知意刚要打开,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慌忙将信和画像塞回暗格,刚推回机关,密室门就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赵嬷嬷,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夫人守了一夜,该用些早膳了。"赵嬷嬷将粥放在桌上,目光在沈谦身上停留片刻,"沈大人可好些了?"
沈知意勉强点头:"多谢嬷嬷关心,父亲已无大碍。"
赵嬷嬷福了福身:"大人派人传话,说北境军情紧急,他需在宫中耽搁半日,请夫人安心照料沈大人。"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大人还说,请夫人切勿离开密室,府中恐有耳目。"
沈知意心中一紧。萧晏这是担心周景帝派人来搜查?
"我明白了。"她接过粥碗,"嬷嬷可知北境出了什么事?"
赵嬷嬷摇头:"老奴不知。只听说燕临大军连破三城,朝野震动。"她看了看沈知意苍白的脸色,犹豫道,"夫人脸色不好,可要老奴取些胭脂来?"
沈知意摇头:"不必了,多谢嬷嬷。"
赵嬷嬷退下后,沈知意重新打开暗格。那封信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等待了多年。她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取出展开。
"芷儿:
见字如晤。晏儿热症已退,左腕龙鳞纹愈发明显,恐瞒不过御医之眼。先帝驾崩疑点重重,周景帝必不会放过先帝血脉。我已安排晏儿随商队南下,望药王谷暂庇。玉佩一分为二,龙纹在他身,凤纹在你处,待他成年再合二为一,真相自明。
此生负你良多,来世再续。
——萧远绝笔"
沈知意读了两遍,仍觉云里雾里。萧晏是"先帝血脉"?那龙鳞纹又是什么?她忽然想起昨日为萧晏把脉时,曾瞥见他左手腕内侧有一片奇特的疤痕,状如鳞片...
她急忙翻找暗格中的其他物品。下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皮上写着《药王谷秘录》。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让沈知意鼻尖一酸——这是娘亲的手笔!
"永昌十二年,萧远送幼子至谷中,身中奇毒,左腕有龙鳞纹。此纹乃萧氏皇族特有,此子当为先帝遗孤。谷主决议相救,以'洗髓丹'祛毒,然需十年之功..."
沈知意手指颤抖着翻过一页,却发现后面被人撕去了。她继续翻找暗格,在最底部摸到一把小巧的铜钥匙。
钥匙上系着纸条,写着"东厢房"三字。
东厢房...萧晏明令禁止她进入的地方。
沈知意将信和册子放回暗格,唯独留下了钥匙。她看了眼仍在昏睡的父亲,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一片寂静。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密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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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空无一人。沈知意贴着墙根前行,心跳如擂鼓。萧府比想象中还要大,她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通往东厢的走廊。
东厢房门上挂着一把铜锁,与她手中的钥匙正好相配。沈知意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迅速开锁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旧的书香。屋内没有窗户,四壁全是书架,堆满了书籍卷轴。正中央摆着一张长案,上面摊开着一本医书,旁边是笔墨纸砚,仿佛主人刚刚离去。
沈知意走近长案,看清那本医书的封面后,呼吸为之一窒——《药王谷·毒经下册》。她急切地翻开,扉页上赫然写着"云芷藏书"四个字。
娘亲的书!
她颤抖着手抚过书页,忽然注意到书架上所有书籍的扉页都写着同样的名字。这满屋藏书,竟然全是娘亲的收藏!
沈知意沿着书架慢慢查看,发现书籍分门别类,从医理到毒术,从针灸到方剂,几乎涵盖了药王谷所有秘传。在最角落的书架上,她找到了一本《龙鳞记闻》,书中详细记载了萧氏皇族特有的"龙鳞纹"——
"萧氏子孙,左腕内侧皆有鳞状胎记,随年岁渐长,纹路愈显,如龙鳞附体,故称'龙鳞纹'。此纹唯萧氏血脉有之,外人不可仿。"
沈知意脑中灵光一闪。萧晏手腕上的疤痕...那不是疤痕,而是龙鳞纹!他是先帝血脉,真正的皇子!
这个念头太过震撼,她一时站立不稳,扶住了书架。不料书架随之转动,露出后面的一间暗室。
暗室中只摆着一个神龛,龛中供奉着一块灵牌:"药王谷主云芷之灵位"。灵牌前放着半枚玉佩——正是她怀中那枚白玉佩的另一半!
沈知意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所有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萧晏是先帝遗孤,被送到药王谷救治;娘亲收养了她;周景帝为灭口血洗药王谷;父亲沈谦救出她,带着半枚玉佩和部分医书逃亡...
而萧晏,他早就知道这一切。
"找到你想知道的了吗?"
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知意浑身一僵。她缓缓回头,萧晏不知何时已站在暗室入口,一身朝服未换,面色疲惫而冰冷。
"我..."沈知意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萧晏走进暗室,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取过那半枚玉佩:"我找它找了十年。"他声音沙哑,"当年药王谷遭劫,我以为是周景帝所为,直到三年前才查到真相——是北境燕临想要《长生方》,血洗药王谷,周景帝只是顺水推舟。"
沈知意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不。"萧晏摇头,"直到你在书房道破我中的是断魂散,我才起疑。药王谷的解毒手法,外人不可能知晓。"他苦笑一声,"我派人去查,才发现沈谦当年从药王谷带出的不只医书,还有谷主的女儿。"
沈知意指向灵牌:"那这个..."
"我欠云谷主一条命。"萧晏眼神暗了暗,"若非她以'洗髓丹'救我,我早已死在十年前。"他忽然握住沈知意的手,"你母亲是我恩人,我萧晏此生最恨负恩之人。"
他的手心滚烫,沈知意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异常潮红:"你发烧了?"
萧晏摇头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沈知意急忙扶住他,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断魂散毒性发作时就会这样。"萧晏勉强站稳,"不碍事。"
沈知意不由分说拉过他手腕把脉,脉象沉涩紊乱,明显是毒性加剧的症状:"你需要休息和用药。"
"没时间了。"萧晏抽回手,"燕临大军南下,表面是攻城略地,实则是冲着你手中的《长生方》来的。"
"《长生方》?"沈知意茫然,"那是什么?"
"药王谷镇谷之宝,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萧晏冷笑,"周景帝和燕临都想要它,一个为长生,一个为权力。"
沈知意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半枚玉佩:"这和《长生方》有关?"
萧晏点头:"完整的玉佩在阳光下会显现地图,指向《长生方》的藏处。"他看向灵牌前的半枚玉佩,"我找了十年,没想到它一直在你手里。"
沈知意心跳加速:"如果...如果我们把两半玉佩合起来..."
"不行。"萧晏断然拒绝,"《长生方》落入任何人手中都是灾难。周景帝若得长生,天下苍生将永受暴政;燕临若得之,必以此笼络人心,颠覆大周。"
他忽然咳嗽起来,一抹血色溢出唇角。沈知意顾不得其他,扶住他摇晃的身躯:"先回去休息,这些事稍后再议。"
萧晏没有拒绝。他任由沈知意搀扶着回到密室,途中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肩上。沈知意这才发现,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权臣,身形竟如此单薄。
密室里,沈谦已经醒了,正挣扎着要起身。见沈知意扶着萧晏进来,老人瞪大了眼睛:"萧大人这是..."
"毒性发作。"沈知意简短解释,将萧晏安置在椅子上,转身去药柜抓药,"父亲别动,伤口会裂开。"
萧晏虚弱地摆摆手:"沈大人感觉如何?"
沈谦神色复杂:"多谢萧大人相救。老朽...惭愧。"
沈知意没理会两人的客套,专心煎药。药香很快弥漫密室,她将熬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端到萧晏面前:"喝了。"
萧晏挑眉:"这么苦?"
"良药苦口。"沈知意不由分说将碗塞到他手里,"趁热喝效果才好。"
萧晏看了她一眼,仰头一饮而尽。药汁太苦,他皱紧了眉头,却一声不吭。沈知意忽然觉得,此刻的萧晏褪去了权臣的冷硬,倒像个怕苦的少年。
"沈大人。"萧晏放下药碗,转向沈谦,"周景帝已经起疑,您不能再回沈府。我已安排人去接您夫人和公子,你们暂时去江南避一避。"
沈谦面露忧色:"那阿意..."
"她得留下。"萧晏语气坚决,"周景帝和燕临都在找她,只有在我身边,她才能安全。"
沈知意正要反驳,却见父亲缓缓点头:"萧大人说得有理。"他看向女儿,眼中满是愧疚,"阿意,为父对不住你,瞒了你这么多年..."
"父亲别说了。"沈知意握住他的手,"您救了我,养育我,何来对不起?"
沈谦老泪纵横:"你母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要我护你周全,可我..."
"沈大人不必自责。"萧晏打断他,"眼下当务之急是离开京城。马车已备好,今夜就出发。"
沈知意帮父亲换了药,又喂他喝了粥。老人很快又睡去,密室中只剩下她和萧晏两人。
"你也该休息了。"沈知意看着萧晏疲惫的脸色,"一夜未眠又毒性发作,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萧晏摇头:"燕临大军不等人,我得去书房处理军报。"
他起身要走,却因眩晕踉跄了一下。沈知意急忙扶住,无意中碰到他左手腕内侧。萧晏猛地抽手,但为时已晚——沈知意已经看到了那片龙鳞纹。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你...真的是先帝血脉?"沈知意小声问。
萧晏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先帝驾崩那年,我才八岁。萧远——我养父,当时的禁军统领,连夜将我送出宫。后来我才知道,周景帝弑兄篡位,为绝后患,要杀尽先帝子嗣。"
"那药王谷..."
"我中毒已深,只有药王谷能救。"萧晏眼神悠远,"云谷主以'洗髓丹'为我祛毒,又让你母亲教我医术。那两年...是我此生最平静的时光。"
沈知意心头一热。她隐约记得小时候药王谷确实有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总是独自在药圃忙碌。难道那就是萧晏?
"后来呢?"她轻声问,"药王谷为何..."
"燕临。"萧晏眼中杀意凛然,"他不知从何处听说《长生方》能让人武功大进,率死士夜袭药王谷。云谷主为保护我们,引爆了火药库..."
他说不下去了,拳头攥得发白。沈知意不自觉地伸手覆上他的拳头,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我们会报仇的。"她轻声说,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为药王谷,为云谷主,为我娘亲..."
萧晏凝视着她,忽然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他声音沙哑,"云姨最看不得你哭。"
这个称呼让沈知意浑身一震。萧晏记得她!记得药王谷的日子!
"你...记得我?"
萧晏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去休息吧。晚上还要送你父亲出城。"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孤独。沈知意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忽然意识到,萧晏这些年独自在朝堂上厮杀,背负着血海深仇,却无人可诉。而如今,命运又将他们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