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过去,望月阁的陈设依旧是苏婉素日最爱的模样,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苏婉走到书桌前,却看到桌上未写完的书信。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是熟悉的字迹。
曾经,苏婉字写得不好,谢景珩就这把她抱在怀里一笔一笔的写字,笔墨间她回头望他,每每都能对上他全是爱意的目光。
也是那个时候,他对她说,她是他唯一的妻。
那个时候他们彼此相望,望着望着就哭了。
六年前的一场政变,她再也不能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苏临将军常年镇守边关,苏夫人病逝后,先帝下旨将苏婉接入宫中由静妃抚养。
她随父亲在边境长大,会的是骑马射箭,而非琴棋书画、针线女红,那么高的宫墙生生地将她困住。
静妃性情冷淡,膝下并无子嗣,偌大的长秋宫整日只能听到她的叹息。
也是,她只有被不得宠的妃嫔抚养才能不被卷入诸位皇子的争夺当中。
边境动荡,敌国蠢蠢欲动,老皇帝这个时候把她接进宫里,不过是把她当作一颗拿捏父亲的棋子。
谢景珩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
那个时候他只是宫里最不起眼的七皇子,非嫡非长,对那个位置也没兴趣。
他说他只想做沙场点兵的将。
就像苏临将军那样。
所以他对苏婉也天生有一股亲切感。
于是,他教她琴棋书画,也偷偷带她去练武场骑马射箭。
她贪恋他的偏爱,他偏爱她阳光下恣意飞扬的模样。
两个人就这么不可救药的陷了进去。
再后来,太子在边境离奇遇刺,二皇子与三皇子两败俱伤,四皇子得了眼疾,五皇子被废,六皇子不堪大任,皇位就这么落在了谢景珩身上。
若说这世上的阴差阳错,便是一万张纸也写不明白。
以太师为首的朝臣迅速把眼光瞄到了这个从前他们从未注意到的七皇子身上。
于是谋士权臣,奇珍异宝,通通投到了他的门下。
林太师为二皇子辛苦谋划十余年,却不想一夕之间二皇子成了残兵败将,那不起眼的七皇子却成了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
二皇子也罢,七皇子也罢,只是这皇后之位一定要是他林家的。
永康三十六年,谢景珩被封为煜王,太师之女林秋月被封为煜王妃,九月初三完婚。
苏婉收起面前的书信,轻轻叠好压在了砚台下。
窗外的风越来越烈,吹的房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苏婉起身去关门,在凉风倒灌的那刻瞥见偏殿的烛火仍旧跳动着。
他也睡不着。
凉风倒灌,乍起一身的寒意,苏婉忙进了屋去找暖炉。
自从三年前小产后,她就变得格外怕冷,这些年在青吴山养了许久也没根治。
苏婉走到书架旁翻到了昔年常用的那个莲花形手炉,抱在手里暖呼呼的,一旁的四方麒麟纹火炉也被点燃,摇曳的火花映在苏婉的脸庞上透着暖色。
也许是身子暖了的缘故,困意逐渐占了上风,苏婉起身想去更衣。
却未成想,起身时竟头脑发昏,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好在她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桌角,可眼前的世界似乎都变得晃动起来。
苏婉摸索着坐下,觉出了不对劲:不过是多坐了一会儿,这么就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的身子这三年养的早就差不多了,即使是一个人背着药篓在青吴山走上大半日也无妨。
这倒像是....三年前她初次有孕时。
三年前她被诊出有了身孕,每每起身也是这样连站也站不住,缓上多时还要几个侍女扶着才能下床。
那个时候,太医告诉她说这是孕期的正常反应,初为人母,她便那样懵懵懂懂的信了。
于是身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弱了下去,直到噩耗传来,她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失去了那个孩子。
当年她只一心要逃离这座吃人的皇宫,却未曾想过一切都刻意有人为之。
是啊,当年谢景珩也曾经心存疑惑,让太医查了又查,不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吗?
手里的火炉突然变得格外滚烫,苏婉心中一紧。
刚刚的不适,似乎是从点了这暖炉以后开始的。
苏婉熄了手中的暖炉,低下头仔细查看。
这暖炉做工精巧,通体金黄,形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细细看上去连莲花花瓣上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里面更是精巧,在暖炉的底部,也有一朵精雕细琢的莲花,只不过这朵莲花已然绽放,花蕊都根根分明。
忽然,苏婉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
好像....是从里面那朵莲花中发出来的。
倒出里头的灰烬,香气忽然更明显了些了些。
苏婉拔下头上的一只钗,从其中挑开了一丝缝隙。
这味道....是菡萏香!
《本草纲目》上有提到:莲子,难产多用之,有活血堕胎之效。
而这菡萏香,不仅汇了千百株荷花花蕊,更需上万颗莲子熬制成汤再磨制成粉才能得一钱,是孕中的大忌。
而且这菡萏香中还加了不少凝神静气的香料,于是让人乏力无神,时常乏困。
原来,原来当年她真的被人做了手脚。
可这香炉当年太医院上上下下都检查过,并无不妥之处。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难道整个太医院都没有一个谢景珩可以相信的人吗?
当年那场夺嫡之战,太师是二皇子的母家,和当年的淑贵妃一同为二皇子筹谋了许多年。
从前朝到后宫,到处都布满了林家的亲信,虽然当时苏婉对朝堂政事并不十分了解,昔年间对太师的谋划手段也略知一二。
先太子在边境离奇遇刺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压在了二皇子谢景明的身上,若谢景明顺利登基,后宫前朝再无阻碍,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享受母家为他铺就数十年的皇位。
连那尊贵的当今皇后,一开始也是从小就和二皇子长在一处,预备当太子妃的人。
后来.....
后来三皇子竟然以几乎于偏执的方式与二皇子斗争,在那场秋弥中双双落入瘴气林,三皇子不幸殒命,二皇子也从此形同痴傻....
生在皇家,涉及权力时,血缘亲情似乎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后来皇位到了谢景珩手中,连同着曾经为二皇子准备的一切。
包括...他的妻子。
谢景珩登基以后,生母被尊为太后,住在慈宁宫;淑贵妃被尊为淑贵太妃,住在寿康宫。
太后的品阶自然是要比贵太妃的品阶高上许多,可...
可当今太后在生下七皇子前不过是昔日淑妃宫中没有家世的一个小宫女,在生下七皇子后也并没有被皇帝继续宠爱,能带着谢景珩活到现在已经不易。
又加上,当今皇后是淑贵太妃的亲侄女。
所以这偌大的后宫,说来说去还是淑贵太妃做主。
前朝呢?更不必说,世族的权势在先帝时便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可是想了又想,苏婉否了这个念头。
纵然谢景珩当年只是没有权势的七皇子,可却也不是可以轻易为人驱使的棋子。
从前醉心军营,他的亲信并不在少数,只是没有二皇子的多罢了。
自从那个位置落在了他身上时,他就已经开始在暗中部署了,她记得他拥她入怀时同她讲过。
他说他不会一直做一个提线木偶,这场好戏才刚刚上演。
苏婉目光一滞,所以他应当是知道真相的。
思及此处,苏婉恨不得现在就去敲开偏殿的大门,问问他到底是如何的一桩事。
偏殿已经熄了灯。
更声响起,已然到了二更天,屋外的秋雨也停了很久了。
苏婉和衣而卧,脑海中不断闪过从前。
婴孩的啼哭声在耳畔再次响起,梦魇又一次占据了漫长的夜晚。
秋风顺着没关紧的门缝溜进来,苏婉冷得往被子里又缩了缩,眼角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挂上了泪珠。
一旁的人轻轻的用绢帕擦去了泪珠,替她掖好了被角。
偏殿的灯又燃了起来,一夜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