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抬手掀开帷帐,闻言动作微顿:“军中现有两位医官皆为男子。”他侧身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江新雨低头行礼,道谢的话还未说完,萧烬已然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营帐外,她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全军卯时点卯,你既在军中,自当遵守军规。”他临走时的话犹在耳畔。江新雨轻叹一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军营的作息确实严苛,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改进伤兵救治方案。比如那些化脓的伤口,那些本可以避免的感染。
天刚蒙蒙亮,帐外就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江新雨轻点着药箱,军中粗盐虽不够精细,但胜在储备充足。若是能说服其他医官用煮沸的盐水清创,至少能避免大半伤口溃烂的情况。
她正思忖着说辞,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大夫!”一名年轻士兵慌慌张张闯进来,“三营有人坠马,眼看着要不行了!”
她霍然起身,药箱已经抓在手里:“带路!”转身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不仅是救人,更是向这个时代证明现代医学价值的机会。
帐内的血腥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伤兵蜷在草席上,脸色灰白。
江新雨俯身检查,伤口边缘渗出浑浊的脓液。典型的细菌感染。若在现代,一针抗生素就能解决,可眼下……
“必须立刻清创。”她低声自语,指尖悬在伤处上方。这方法在现代是基础常识,但此刻连干净的纱布都是奢侈。
几位年长的军医围坐研磨药草,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恭敬却坚定:“诸位前辈,我建议用煮沸的淡盐水清洗伤口,能有效防止溃烂恶化。”
刘医官头也不抬,药杵狠狠砸进石臼:“荒谬!盐乃军中紧缺之物,岂能如此挥霍?”
“可若不及时处理,感染会迅速扩散……”
“放肆!”孙医官山羊胡气得直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她眼前,“《唐本草》载明桑灰蚀恶肉,老祖宗传下的方子,轮得到你这丫头指手画脚?”
眼前浮现出手术室里明亮的无影灯,江新雨压下喉间的苦涩,声音平静坚定:“盐水清创虽简陋,但能有效降低感染风险。这位将士的伤口已经化脓,再拖下去必死无疑。”
“荒谬!”刘军医猛地起身,黝黑的面庞因愤怒而涨红,“萧将军念你孤身一人收留你,你竟敢用这等邪门歪道祸害将士?”
帐外铁甲铮然作响,萧烬按剑而入。江新雨抬头,正对上萧烬冷峻的目光。
“将军明鉴!”孙军医立即跪地,“此女来历不明,所言所行皆不合常理,恐是敌国细作!”
萧烬的目光扫过伤兵溃烂的伤口,最后落在江新雨紧握的双手上。他解开臂甲,沉声道:“既如此,本将亲自试。”
帐内霎时鸦雀无声,江新雨抿紧嘴唇,指尖微微颤抖。萧烬手臂上那道伤口边缘已经发黑。若是在现代,这样的伤口早该进行清创缝合,配合抗生素治疗。
“忍一下,会有点疼。”江新雨声音很轻,手上的动作干脆利落。
盐水刷过伤口,萧烬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青筋暴起,但他只是死死咬住牙关,连呼吸都没乱半分。
“这法子真能防溃烂?”萧烬嗓音沙哑,带着几分审视。
江新雨手上不停,继续专注地清理伤口:“盐水能杀菌,比你们用的草木灰管用。”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器具能提前煮沸,效果会更好。”
周围的军医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往伤口上泼盐水?这不是要人命吗……”
萧烬的目光始终钉在她身上,锐利如刀,仿佛要看穿她的每一个动作。
江新雨不为所动,包扎完毕,她直起身子:“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记得每天换药,别沾水。”
萧烬缓缓活动了下手臂,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盯着她,冷声道:“你究竟从哪学来这些?”
江新雨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以继续用你们的土方子。不过等伤口化脓溃烂的时候,别怪我没提醒。”
萧烬眯起眼睛:“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我要是想害你,”江新雨冷笑,“刚才趁你疼得冒冷汗的时候,有的是机会下手。”
帐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忍不住呵斥:“放肆!怎敢对将军如此说话!”
萧烬抬手制止,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好一张利嘴。”
“不是嘴利,”江新雨淡淡道,“是事实。”
盐水起了效用,两位老军医对视一眼,终是沉默退开。那坠马的伤兵蜷在榻上,膝盖处皮肉翻卷,血污混着草屑与马毛黏在裤腿上,腥臭扑鼻。
江新雨将粗布浸入沸水,蒸汽灼得指尖发红。她拧干布巾,直接按上伤口。伤兵浑身剧颤,喉间挤出一声闷哼,十指抠进地面。
“忍一忍。”她声音冷静,指尖拨开血肉间的碎草,盐水冲刷着污血,“伤口不清理干净,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换了十几根布条后,伤口终于露出鲜红肌理。碎骨复位成功,江新雨抹了把汗,湿透的袖口黏在腕上,冷风一吹,寒意刺骨。
伤兵气若游丝,干裂的唇动了动:“……多谢。”
她利落地缠紧白布:“别动,这几天别碰水。”
萧烬霍然起身,甲胄铮然作响:“传令!伤营所有器具,照江姑娘的法子煮过再用。”
他目光扫过江新雨:“跟本将去重骑营。”
帐内血腥气浓得呛人。角落里,一名少年蜷在草席上,半截断枪还插在腹间,唇色灰白干裂。她刚俯身去探,少年突然痉挛着抓住她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
“别怕。”她任由他掐着,另一手稳稳握住枪杆,“我是来救你的。”
江新雨余光仔细打量断枪插入角度,枪杆微微颤动,渗血呈暗红色,极有可能已伤及内脏
少年瞳孔涣散,声音嘶哑:“疼……”
“我知道,但若再不拔,你会更疼。”她扯开少年衣襟露出伤口,转头冲亲兵道,“快取烈酒和干净布条,再把烧红的烙铁拿来!”
萧烬抱臂而立,冷声道:“他活不成了。”
“在我这儿,没断气的人都能活。” 她抓起烈酒倒向伤口,刺鼻酒气混着血腥气炸开。
江新雨指尖蘸着烈酒,反复擦拭伤口边缘:“按住他。”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一抖,借着巧劲顺时针旋转半圈,断枪带着黏稠血水被快速拔出。少年一声惨叫,血溅上她衣襟。她迅速压住伤口,白布瞬间被浸透。
滚烫的烙铁烙在伤口上发出“滋啦”声响,少年疼得弓起身子。江新雨迅速将羊肠线在烈酒中浸透,手指翻飞完成缝合。
良久,她剪断丝线,嗓音沙哑:“成了。”
江新雨抓起一把碾碎的草药敷在伤口,又用浸过艾草水的布条仔细包扎,“去熬黄连解毒汤,每半个时辰灌一次。”
萧烬盯着她,开口道:“你究竟是谁?”
她迎上他的目光,忽地一笑:“将军不是问过了吗?一个被你当细作的医生。”
“阿姊,疼……”少年嘶哑的嗓音里带着模糊的依赖,像是透过她在呼唤什么人。
江新雨指尖微顿,胸口蓦地一沉。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那些躺在手术台上的人,那些在病房里攥紧她手的家属,都曾这样看着她。
“忍一忍,只要熬过这两天不发热,你这条命就算抢回来了。”她放轻声音。
“江姑娘。”萧烬的声音从身侧压下。他半蹲在一旁,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右翼还剩十几个活口。”他语气冷硬,像在陈述军报,“你若有闲心,不如想想怎么救他们。”
她头也不抬:“将军若真在乎他们的命,就该先让人烧锅开水,而不是在这儿审我。”
萧烬眯起眼:“你倒是放肆。”
“医者放肆惯了。”她终于抬眼,唇角挂着抹疲累的笑,“毕竟阎王殿前抢人,总不能太讲规矩。”
暮色沉沉,江新雨终于撑着膝盖直起身。角落里,一个小兵正偷偷用剩下的盐水浸湿布巾,敷在同伴滚烫的额头上,见她望来,结结巴巴道:“将军说、说这样能退烧。”
帐外火把噼啪作响,萧烬站在光焰交界处,将一袋粗盐倒入沸水。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忽然转头,下颌线在火光里一绷。
“明日盐要加多少?*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江新雨望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忽然扯了扯嘴角。老天把她扔到这鬼地方,或许就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