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那之后几日,家里生意稍有些不景气,我也一直在各商铺之间来回周旋,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得空再去寻灵槐之时……”

    宋伯乔低下了头,虚弱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哽咽中。

    “她死了。”

    “一场大火烧尽了她的小屋,她没能逃出来,我到的时候只看到倒塌的房梁,未燃尽的屋瓦与满地焦黑的碎屑残骸。”

    “那处由于背靠荒山古墓,鲜有人烟,听周边稍远一些村庄的村民说,火是突然起来的,由于离得远,待他们发现赶来的时候已经烧得屋瓦塌陷,无可挽回了,他们都在说这火来的蹊跷。”

    “我突然想到了那只狗,想到了灵槐瞬间血色尽退苍白的脸,想到了她恳求我将狗留下时那眼里盛满的不舍,刹那间如堕冰窟,浑身冰冷,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我脑中。”

    “她不舍的也许不是那只狗,而是……我。”

    叶南扶终于不再没骨头一样瘫在椅背上,稍微坐直了一些,问道:“你怀疑火与那狗有关?”

    宋伯乔点点头:“灵槐平日便颇有些许玄妙,还稍懂得一点风水堪舆和卜算周易之学,当日她见到那狗时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而且刚把狗送给她不久就出了事,除了这狗是邪祟以外我不作他想。”

    叶南扶沉吟片刻道:“你与我讲这件陈年旧事,是觉得近几个月来家中频频起火一事的根源在多年前这一场火上?”

    宋伯乔默了默,道:“是。”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毕竟这事都过去了十五年了,如何会与当下的事联系到一处?”

    “狗叫。”宋伯乔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都有些微颤抖,“三个月前第一场火时,我便听到了狗叫和爪子抓挠门墙的声音,事后发现是因起火之处距隔壁秦家较近,而他家靠这侧的院落里刚巧拴了几只狗,起火那日狗被滚滚浓烟与冲天火光所惊,纷纷狂吠、抓扒门墙。与秦家一番交涉,明白我……惧狗后,秦家便将那些狗都移去了离我家十分偏远的院落。然而两月前第二场火时,我却仍是听到了狗叫。起初以为是我近日处理家中事务劳累,情志太过紧张才出现的幻听妄闻,我安慰自己莫慌,那些都不是真的。谁知过了两日季言跑来同我说,在厨房后头听见了像是动物爪子抓挠门板的声音,顿时便将我这两日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信念尽数打碎,我确信家中所有人都知道我厌恶狗,是绝不可能还有狗存在的。于是我开始担忧,会不会当初害死灵槐的那条狗原本的目标是我,而灵槐代我受了劫难,如今它终于找上我了。”

    “然后你就忧思过度病倒了?”

    “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你今日拖着疲弱的身体也要挣扎着出来,是为了来确认这妖物是不是那个透着邪性的狗?”叶南扶将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挑眉问道。

    “其实我倒并不觉得昨日抓住的妖邪是那渗人的狗,因为昨夜第四场火,乃至十多日前的第三场火,我都未曾听到狗叫声。”

    话至此,宋伯乔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觉得……那可能……是……是灵槐。”

    “哦?此话怎讲。”叶南扶似乎来了兴趣,放下了敲得高高的二郎腿,头也不再歪歪斜斜地靠在手上了。

    “我说过,一直以来都觉得灵槐懂得许多玄妙之事,不像只是个普通人。在我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里,由于心慌不定,时常被噩梦缠身,其中有很多次翻来覆去做同样的梦,梦里是一个玲珑莹润的少女在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我能确信那就是灵槐,她的手十分温暖柔和,却意外的有力,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我的双腿也疲累得在不住打颤,几次都险些摔倒,但她自始至终牢牢地牵着我,未曾放开片刻。还有一个梦虽也是与她有关,却……十分的奇怪,梦里天地倾转,山河倒悬,仍是看不清面目的灵槐,她手臂和前额的发丝都燃着火,她怀里抱着一只狗,那正是从前我送她的那只妖犬,她一步一步慢慢向我走来,一直来到我面前停下,梦里的我害怕极了,每每都是以惊醒过来告终。总觉得这是……她在预示着她将要来寻我。”

    “所以你是觉得灵槐可能死后徘徊不去,成了怨灵?”

    “啊,怨灵?”宋伯乔骤然一惊,一把抓住叶南扶的袖子,急切地问,“死后难道没有别的方式继续留存人间吗?”

    “很遗憾,没有。”叶南扶一点点把袖子从宋伯乔手中抽出来,“不管你那灵槐是人、是仙、是妖,死后统统化鬼归入冥界转世轮回,若有怨念强烈者不愿入轮回,则徘徊世间化为怨灵,轻者仅干扰生者梦境,重者莫说杀人毁物,祸国灭世亦有之。”

    说罢,见宋伯乔目光呆滞地不知所措,还维持着抓着他袖子的动作,叶南扶叹口气又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忧,这处宅中没有任何邪物作祟。”

    “那火婴……”

    “火婴属于天地生养的灵物,不可能是人的魂魄所化,与怨灵更是完全搭不上边,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宋伯乔闻言,两眼一抹黑便又要倒下去,叶南扶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手,咋着舌皱眉吐出一句:“人族可真是麻烦死了。”

    在屋里故事讲得热火朝天之时,屋外的众人早已急成了油锅里的芝麻团子,滚来滚去还噼噼啪啪直响,一刻都没有停歇,宋夫人就差冲上前去撞门了,好歹都给宋老爷死死拦住了,要不然非得把这扇名贵的乌木门砸个阔口去。

    真是富人不知穷人苦,饱汉不知饿汉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殷烬翎在一旁偷偷嗑瓜子,内心暗暗感叹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讨债鬼也不知怎么样了,说是拍着胸脯保证能治好,可看他那样子就不像是个会看病的吧,也不知宋老爷怎么会放这种奇怪的家伙进去的。

    殷烬翎一把瓜子磕罢,又悠闲地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些来。

    要不是就这么丢下他溜掉未免显得太过不仗义,我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是哦,是不能不讲义气,绝对不是贪图这笔除灵的报酬。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眼看着宋老爷也快被宋夫人劝动,渐渐要拦不住了,那些个抬着撞锤摩拳擦掌的下人们齐齐上前,正要撞门的时候,门的内侧传来了门锁被取下的声音,接着门向两边被推开,露出叶南扶一脸烦躁嫌恶的表情来,他嘴里含着枚蜜饯,脚在门框上一撑,气势汹汹道:“吵吵吵,我进来这么会功夫就没听你们有停过,这还让人怎么诊治,让病人怎么静养?”

    居然就这么水灵灵地出来了?殷烬翎瞪大了眼,磕到一半的瓜子都惊得掉了下来。而且瞧他这盛气凌人的架势,难不成他是真的治好了?

    叶南扶一眼扫过落在人群后面的殷烬翎,突然拔高了声音:“有些人啊,肯定暗暗地想我这是在虚张声势,打心眼里觉得我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是不是啊?”

    宋老爷慌忙往前一挡,将抬着撞锤的仆从藏在身后,道:“怎么会呢,没有的事,我们从来没有觉得叶公子是妄夸海口、欺世盗名,我们全家对公子十分信任,是不是啊夫人?”

    宋夫人忙不迭地点头:“对对,我们怎么会觉得叶公子倨傲无礼、信口雌黄呢?您一定是误会了!”

    叶南扶:“……”

    正当堵在门口的众人欲开口询问宋伯乔的情况之时,屋里传来一个踢踏着木屐的脚步声,虽说步伐听来仍有些许虚浮,但相较先前行走跌跌撞撞、需要人搀扶的状况来说已是好了太多太多了。

    当宋伯乔仍旧瘦弱却能站得笔直的身躯出现在门口时,宋老爷和宋夫人热泪盈眶地千谢万谢就差叫叶南扶祖宗了,虽然以他的实际年龄可能叫祖宗都是不够的。

    “不好意思叶公子,我们还有个请求……”宋老爷和宋夫人迟疑地开口。

    “嗯,什么事?”叶南扶仍沉浸在感谢声中洋洋得意。

    “那个……我们能抱一下乔儿吗?”

    “自然可以,在我高超的医术诊治下,他现在早已没有之前那么弱不禁风了,拥抱一下还是可以满足的。”

    “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您……能把脚放下吗,拦着门口我们进不去。”

    叶南扶:“……”

    “嘁,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族。”叶南扶骂骂咧咧地往人群后面挤。

    见叶南扶从里面艰难地挤了出来,站在外面的殷烬翎忙带着满腔疑惑迎上去:“喂,讨债鬼,这宋大公子到底怎么好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我治好的。”叶南扶不屑地轻飘飘瞄她一眼,底气十足道,“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能治得好人的?”

    “恕我直言,不像。”

    “呵。”叶南扶嗤笑一声,“信不信由你,最好日后别有生病的时候,不然我看你还能找谁。”

    “嚯,真这么神呐!”殷烬翎看他如此自信满满,不由动摇起来,“你不会是施了什么邪术把他残余的生命力全调来用了吧?他现在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你这污蔑可真是张口就来。”叶南扶一口咬断嘴里的蜜饯,气极反笑,“你好好看看他先前半死不活那样儿,倒是得有生命力给我用啊!”

    “那……他现下算得上是全然无虞了?”

    “倒也不是,还是要他自己养,人族就是事儿精,身体娇贵还不能一次性灌……治得太过。”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灌?”殷烬翎狐疑道。

    “不是,没有,你听错了。”叶南扶一脸纯洁无辜的微笑。

    殷烬翎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奈何他笑得刀枪不入,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又想起正事来,问道:“你应该已在里面问过他了吧?”

    叶南扶“嗯”了一声,顿了顿,就在殷烬翎以为他要接着说下去的之时,突然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走去。

    “喂喂,讨债鬼,你这是要去哪里?”

    殷烬翎猝不及防就被他带出了大公子的院落,她回头看了一眼仍堵在门口的宋家众仆从,讶然道:“你果然只是让宋大公子回光返照了而已吧?现下趁着他们全在关注大公子病情,打算跑路了是不是?我说嘛,什么医术冠绝,明显不符合你的人设啊!”

    “闭嘴。”叶南扶烦不胜烦,“具体情况我路上会跟你讲,现在先跟我去一个地方。还有,别忘了你先前承诺的,那难听的称呼是时候给我改一改了。”

    “讨债鬼怎么了,讹我血汗钱还怕别人知道啊?”

    殷烬翎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叶南扶进去诊治之前说的话,又看了看叶南扶貌似一脸正经严肃实则写满了“叫哥哥”的神色,不由心念一转,开口叫道:“哥……”

    叶南扶立时绷不住期待地转过头来。

    “老哥。”

    “……”

    “咋了,老哥?”

    经此一番折腾,长夜渐逝,东方已然泛白,当下正迫近日出,两人一路直出了向南的城门,往荒僻的城郊而去,穿过重重叠翠的山岭,随着一众灌木草被的零落稀疏,终于来到一座因土地大片裸露而显得分外荒芜的荒山。说是山着实有些言过其实,比之外面一圈苍翠挺立、层林丰沛的重重群山来说,只算得上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陵,宛如一个被众多强壮的地痞围堵在中间,正可怜巴巴地抹着眼泪缩成一团的小沙弥,这就是令整个江南城里人们闻风丧胆的荒山古墓真实面貌。

    “就是这个?”听了一路故事的殷烬翎意犹未尽地咋咋嘴,仰起头向荒山之上遥遥望去。

    只见山顶之上某几处已全无土壤覆盖,灰白的石壁一角裸露在那里,在岁月的刻蚀下呈现青白的色泽,如同沙弥头上磨灭不了的戒疤。半山腰处隐隐能窥见较大的一堵石壁及其下仅露出一半、幽邃得像是能吞噬日月的深渊般的巨大开口,约莫便是古墓的入口了。想来这整座荒山,只怕就是一座巨型的古墓高高垒起的封土堆。

    但奇怪的是,这古墓按理说至少历经了几百年,封土堆上方不知为何竟繁衍不起草木,远远望去仅有零星几片绿在黄土地上孤立无援,连带着附近的一些山陵也受其影响,草木植被较外围的都稀少许多。

    “这么一座荒山,当初宋老爷为什么会想要开垦这里来种茶叶啊,不怕折本嘛?”殷烬翎随口问道,见久久没等到身旁人的回答,便侧过头看向叶南扶,只见他正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这座山,竟是难得微微出了神。

    “喂,老哥?”她拿胳膊肘捅捅他,“叫你呢。”

    叶南扶回过神便听到这一声,虽然听殷烬翎叫了一路已经稍稍有些习惯了,但还是控制不住气恼,没好气地回道:“干嘛?”

    “我们接下来怎么说?”

    叶南扶径直向前走去:“直接进去吧。”

    “等、等一下!”殷烬翎忙拉住他,“探墓不用准备什么工具之类的嘛?”

    “准备什么?”

    “就那种盗墓画本里常有说到的,什么洛阳铲、黑驴蹄子啥的……”

    “画本里还说,在虚幻世界里寻找真实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叶南扶拉了一把殷烬翎,“走了,小麻雀儿。”

    “哎哎,等一下!”

    “又怎么了?”

    “看那里。”

    殷烬翎用手指向山脚一个方向,远远望去像是立着一个高耸的土堆,走过去绕到正面一看,竟是一个竖着无字碑的坟墓,坟土堆得相当之高,从墓碑被风霜雨露侵蚀的程度来看,似乎已经有个十余年了。然而不知是因为其竖立在荒山脚下,还是由于这坟土是从荒山上来的,这坟墓虽瞧着有些年岁,但坟头竟未生半根茅草。

    “这莫非便是……灵槐之墓?”殷烬翎推测道,“此处许是当初灵槐的小屋所在地,在灵槐遭遇大火身陨后,宋大公子将她连着小屋一块儿埋葬了,因为埋了诸多屋瓦残骸,所以坟土才如此之高?”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叶南扶点头,“但若真是如你所说的这样,不觉得有些许怪异之处吗?”

    “啊,是啊。”殷烬翎拿道袍的袖子擦了擦墓碑,道,“宋大公子将自己描述得对灵槐如此情深意重,却不去寻个山明水秀的风水宝地,而要葬在这谣言怪谈纷飞的险恶之地。连房屋残屑一同埋葬就愈发说不通了,若是前一条还可用‘这是他们初遇之地’或‘灵槐生前喜欢这里’来强行解释,这不把人尸首找出来,而是就地与焦木烂瓦葬在一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对她爱慕有加的男子会做出来的事。”

    “简直让人觉得当初失火后他来到这里,寻都没去寻灵槐的尸首,便匆匆掩埋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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