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将白,晨光熹微。
镇远侯府妤心居内室,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身着寝衣,面含桃花,正对镜梳妆。
她是玉国太傅的嫡女温妤竹,自幼养在深闺,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她与当朝镇远侯之子苏文霖自幼相识,早早许婚。待到及笄之年,苏府便来提亲,三媒六娉十里红妆将她迎娶进门。
大婚前夜,她满含期待,回忆从前,他二人年幼时曾一块玩耍,她亲眼见过他策马扬鞭,那春风得意的身姿,一下子便俘获了她的少女心。
想到从此以后便可以和心悦之人共度一生,她就抑制不住的激动,甚至一夜无眠。
洞房花烛夜,他亲手揭下她的盖头,意料之中的浓情蜜意,从此他们二人定下白头之约。
今日是她嫁进苏府的第一日,要去给长辈奉茶见礼。她不敢怠慢,早早便起身梳洗打扮。
“娘子,为夫帮你梳头如何?”昨夜余温尚在,温妤竹一脸娇羞,脸颊上升起一朵红晕。苏文霖见状,温柔的接过她手中的梳篦,一下一下的梳着她如绸缎般的秀发。
温妤竹簪好发髻,正欲描眉,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叫声:“文霖哥,你们准备好了吗?别误了时辰。”
这声音甚是清脆,温妤竹记得,昨日拜堂时,就是这个声音叫的最大最欢。她是何人?张口便叫他“文霖哥”?
苏文霖倒不避讳,颇为亲昵的回头冲着外面喊道:“瑶瑶,都收拾好了,进来吧。”
妤竹回头望去,一个稚气未脱的玲珑少女欢快的跑了进来。她脸庞圆润,身形娇小,黑葡萄似的双眼滴溜溜直转,一下子就窜到妤竹面前,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咯咯笑了几声:“姐姐你可真好看!”
温妤竹被这突然窜进来的女子弄得有些疑惑,苏文霖在一旁解释:“她叫陆沁瑶,是我姨母的女儿。这丫头聪明伶俐,很得母亲欢心。待会,由她带你出去见礼,一定不会出错。”接着转头冲陆沁瑶吩咐:“瑶瑶,今天你陪着妤竹敬茶,要照顾好她。”
陆沁瑶拍着胸脯:“文霖哥,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保证姐姐今天圆满完成任务。”接着又凑到温妤竹跟前,仔细打量一番,笑道:“姐姐的眉毛长的真好看,今天第一天见礼,由我来帮姐姐画眉如何?”
温妤竹还未开口,苏文霖先附和道:“妤竹,瑶瑶的手艺极棒,不如就让她帮你修饰一下。”说罢,便将陆沁瑶拉了过来。
陆沁瑶拿起妆台上的螺子黛,熟练的在温妤竹脸上勾勒起来。虽然陆沁瑶看上去年龄尚小,描眉的手法倒十分娴熟。温妤竹瞧着她认真的神情,仿佛是要在她眉间绘出一幅精致画作。
温妤竹心中隐隐有些别扭,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她看了看二人投入的神情,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呆呆坐在那里任由陆沁瑶为她描眉添妆。
一会功夫,陆沁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的左手还托着温妤竹的下巴,那双近在眼前的黑葡萄眼珠直直盯着自己的眉毛,眼神似乎在发光:“姐姐,我画完了,快瞧瞧我的手艺如何?”
温妤竹轻抬蛾眉,铜镜中的她,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盈盈,整个人显得更加灵动。
苏文霖在一旁惊叹:“不错不错,瑶瑶,你可真厉害。妤竹经你这么一打扮,真是蛾眉螓首,叫人过目不忘啊!”
“那当然。”陆沁瑶轻捶了苏文霖一下,“早说了,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沁瑶转身牵起温妤竹的手:“姐姐,咱们快走吧,别误了时辰。”然后将她轻轻扶起,领着出了门。
几人来到大堂,正座上是一位衣杉华贵的老太太,虽然年岁见长,但却精神矍铄,神态庄重,她便是苏府老夫人,苏文霖的生母。
温妤竹上前施礼问安,陆沁瑶将她带到苏老夫人面前,举上托盘:
“姐姐,咱们先给老夫人敬茶。”
温妤竹恭顺的拿起托盘上的茶杯,举到苏老夫人面前:“儿媳给婆母见礼。”
苏老夫人端起面前的茶杯,紧绷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儿媳免礼。”
苏老夫人的声音不重,但却透着一股威严。她抬眼打量着身前的儿媳,这姑娘长相温婉,容貌秀丽,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举止端庄,仪态从容,并无半点差错,一看就是教养多年的大家闺秀。
她的目光定格在温妤竹打扮一新的面容上,表情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
苏老夫人将茶水缓缓饮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头钗:“这是我刚进苏府时太夫人为我戴上的,现在传给你,望你早日为我苏家开枝散叶。”她伸手轻轻扶了扶温妤竹的鬓发,然后将头钗插入发髻。
头钗穿过发髻暗暗戳中头皮,温妤竹感到一阵疼痛,微微侧了一下,想避开一些,头上传来的力道却似乎变得更重。她瞬间明白了,这是苏老夫人有意为之。
今日首次见礼,不能失了礼数,温妤竹强装镇定,俯身行礼,借势躲开苏老夫人的手,得体的回应道:“多谢母亲。”
苏老夫人收回手,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不容温妤竹多想,陆沁瑶再度牵上她的手,莲步轻移,又来到侧位上的夫人面前。
这位夫人看上去比苏老夫人年轻不少,身着浅碧色锦袍,云髻得体的梳在脑后,身上的装扮略显朴素,却掩盖不了一副清冷的气质。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妤竹,眸色间比老夫人少了些许威严,多了几分沉稳。
“姐姐,这位是卫夫人。”沁瑶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温妤竹听得出沁瑶语气中的敷衍,完全不像介绍老夫人时的兴奋和认真。在闺阁中时,她也听母亲提起过苏府这位卫夫人,她是苏府老爷的妾室。据说她深居简出,不喜热闹,因此无多少人见过她的面目。自从苏老爷过世,她更是不露于人前。母亲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而已,颇为神秘。
温妤竹端起茶杯,同样恭敬的捧到卫夫人面前:
“妤竹给卫夫人见礼。”
“少夫人不必多礼。”卫夫人伸手拿过茶杯饮下,然后从身后的丫鬟手中拿过一个玉镯,递到妤竹面前:“给少夫人见礼了。”
“谢过卫夫人。“温妤竹得体的回应道。
一轮下来,温妤竹终于敬完了所有的茶。陆沁瑶扶着温妤竹坐下,推了推她的肩:“好了,姐姐敬完了,该轮到我敬姐姐茶了。”
说着,一旁的小丫环端上新茶,陆沁瑶举过茶杯,恭恭敬敬的送到温妤竹面前:“姐姐在上,妹妹给姐姐敬茶。”
温妤竹一怔,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为什么陆沁瑶会叫她姐姐?既是文霖的表妹,不应该叫自己嫂嫂吗?
这苏家是京城大户,列位夫人应该都是知礼之人,可此刻满屋长辈却无一人纠正。
温妤竹微微抬眼,发现众人都期待的看着她,陆沁瑶更是笑意盈盈的盯着她。
既然是新妇过门第一次见礼,不能失了规矩。她收敛心绪,伸手接过茶杯仰头喝下。
“太好了,姐姐喝了我敬的茶,往后,咱们就成一家人了!”陆沁瑶异常兴奋,轻快的窜到文霖面前:“文霖哥,你可真有福气,又多了一个人照顾你。”
苏文霖伸手从一旁的盘碟中抓起一块糕点,扔到陆沁瑶手中:“就数你小嘴最甜。”
温妤竹瞧着他二人互动,真真默契十足。再回想刚才陆沁瑶给自己敬茶的情景,倒有些像是妾室给正房行家礼。
苏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妤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苏府少夫人。要恪守本份,言行举止不得有失。记住了吗?”
温妤竹拉回思绪,起身行礼:“儿媳明白。”
苏老夫人又转头吩咐:“沁瑶,你平日骄纵惯了。如今妤竹进了府,往后,你要好好听她的话,姐妹要和睦相处,知道吗?”
“姨母,你就放心吧。沁瑶明白。”陆沁瑶俏皮一笑,又轻快的跑到温妤竹面前:
“姐姐,你刚进门,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来问我。这苏府上下,没有我不熟悉的。尤其是文霖哥,他的一切我最清楚了。”说着将头转向苏文霖,轻嗔道:“文霖哥,你说是吧?”
苏文霖不说话,只望着陆沁瑶微笑的点点头。温妤竹瞧着他的眼神,似乎比昨夜看自己的眼神还要柔上几分。
正思索间,陆沁瑶银铃般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姨母,不如让我带姐姐去外面转一圈,熟悉一下苏府的环境。”
苏老夫人点点头:“去吧,好好给她介绍一下。”
陆沁瑶拉起温妤竹,回头冲厅上的人笑道:“姨母,文霖哥,我们先走了!”
正如来时一样,温妤竹被陆沁瑶牵着出了正厅。
外面的空气清新,连带着她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她长舒一口气,原本想象中侯门公府新妇见礼,应是端庄肃穆屏气凝神。有了陆沁瑶在,似乎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只是这轻松,似乎又有几分绵里藏针的味道。
温妤竹放松下来,这才感到头上簪发处传来阵阵刺痛。她抬手轻轻揉了揉,却触碰到一阵粘腻。她将手拿到眼前细看,指尖处已染上一抹血红。看来,老夫人刚才下手不轻。
陆沁瑶正向温妤竹介绍着府中的一草一木,压根没发现她的异常:“姐姐,这里是锦福堂,是姨母的居室。顺着这回廊走到头,就是你和文霖哥的妤心居。我就住在沁兰苑,你出了妤心居右拐,再走一段就到了。当时,我特意让文霖哥安排的,就是想和你住的近一些,咱们好常来常往作伴。顺着左边往前是苏府的后园,里面可漂亮呢。后园的山上栽满了梅树,还有不少外宅也在那边。”
温妤竹完全提不起兴趣,却又不得不一一记下。好不容易等陆沁瑶说完,她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沁瑶,老夫人平时很严厉吗?”
陆沁瑶笑道:“姐姐你就放心,姨母平易近人,尤其对咱们小辈,更是关爱有加。她比我母亲还要疼我。这府中的下人,谁不说她和善。前日,有一名小厮不小心打翻了卫夫人的茶碗,卫夫人当即抬手便打,是老夫人喝止了,后来还给了那小厮一笔银钱安抚。”
当真如此?温妤竹攥紧了绣帕。这么说,老夫人就纯粹只对她不满。那簪发的力道十足,即使自己有意侧头避让,老夫人仍不松手,可见是故意为之。可自己刚进门,待字闺中时也与她甚少见面。年幼时虽与苏文霖玩耍过几回,可与老夫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真不知何时得罪了她。
陆沁瑶仍在喋喋不休:“说起这卫夫人,最好离她远点。姐姐我告诉你,这卫夫人一向性子孤傲,听姨母说,姨丈在世时,她仗着姨丈宠她,没少给姨母使绊子。而且,她一向自命清高,这府中人她统统不放在眼里。姐姐,你可要躲着她点,没事别去招惹她。还有她养的那个小顽童,在这府中没人惹得起。”
“小顽童?”温妤竹有些好奇。
“嗯,就是卫夫人的儿子。”陆沁瑶的语气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前些天从树上摔下来断了腿,正躲在房中休养呢。姨丈老来得子,对他可稀罕的很,因此养成了他顽劣的性子,纵得府上都不安生。从前有姨丈在,他还有个敬的怕的。现在姨丈走了,他没了畏惧,更是无法无天。要我说,这次摔断腿,也是报应!”
温妤竹听着这一番话,隐隐有些心凉。看来,这苏府的水很深啊。她原本嫁入苏府只想平静的生活,与夫君琴瑟和鸣的过完一生罢了。谁料想这苏府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看来,往后的日子不会平静。
陆沁瑶抓了抓她的手臂:“姐姐你瞧,那边那处偏房就是卫夫人的住处,叫娴月居。你可少往那边去。”
温妤竹抬眼望去,只见一处院落隐在几棵梨树旁,洁白一片看着倒有些清雅别致,也透着些许神秘。
温妤竹揉了揉太阳穴:“沁瑶,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今天幸亏有你。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
“姐姐见外了。往后,我还要和你一块好好照顾文霖哥,咱们互相关照自是应当。姐姐大方得体,心思细腻,我还要跟姐姐多多学习呢。”陆沁瑶浅笑着,一双大眼睛甚是无辜。
温妤竹只觉得她言语有些刺心,此刻她只想好好休整一番,理理混乱的思绪,道了别便匆匆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