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别院,浣衣坊。
月秀正蹲坐在院落一角,用力揉搓着面前的衣服。自从被罚来这里,她已经记不清度过了多少暗无天日的生活。
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连忙放下衣服,将手拿到眼前,原来又裂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慢慢渗了出来,一沾水就如针扎一般。
她都快不认识自己的手了。从前嫩如葱根的手指如今肿成胡萝卜一般,上面皲裂着大小不一的口子,像一块干树皮。再瞅瞅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衣服,她忍不住呜咽起来。
“哭什么!你从前的气势都到哪去了?”管事嬷嬷上前大吼,“省点力气,赶紧把这些衣服洗完,不然不准吃饭!管你从前是干什么的,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安排!”
月秀不敢再哭,擦了擦眼泪,开始用力搓洗盆中的衣服。
管事嬷嬷没走多远,又回头看了看蹲那洗衣的女人,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从前的她在大家面前是多么趾高气扬,不是挑剔衣服没洗干净,就是嫌她们干活慢了,害得她们老是被克扣月钱。现在落到自己手里,还不得好好折辱一番。
不远处的墙根,一群小丫鬟瞧着这边暗暗发笑。
“从前咱们可没少受她的气,看看她现在,日子过得还不如咱们。”
“就是。这就叫恶有恶报!”
“待会,咱们把那些新送来的衣服都给她洗。反正嬷嬷也不待见她,咱们就顺水推舟。”
“对,就这样。咱们不想干的活都让她干!”
月秀眼看要洗完了最后一件,刚想松一口气,又有几名丫鬟抱着一堆衣服走了过来,往她面前一扔:
“最近府中新买了一批丫鬟服侍老夫人,这些衣服都是她们的,好好洗。”
“月秀姐姐,你的力气不是挺大吗?从前骂我们时那精神头可好着呢,衣服也洗的比我们干净吧。”
“那当然,月秀姐姐洗的好,就能者多劳了。走,咱们吃饭去。”
丫鬟们嘻嘻哈哈的走开了。月秀死死盯着她们的背影,手上暗暗发力:哼,你们小人得志,等到老夫人接我回去,我绝对饶不了你们。这些日子的屈辱,我定十倍百倍讨回来!
月秀正在埋头苦干,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尾裙摆。她抬起头来,正对上银杏清冷的目光。
“银杏姑娘。”月秀连忙低下头,自从被温妤竹送进浣衣坊,她心里对这位少夫人是又恨又怕,万不敢在她的人面前出任何差错。
“跟我走一趟吧。”银杏淡淡的说道。
月秀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说:“可是我活还没干完,嬷嬷会责罚的。”
银杏道:“不必担心,少夫人已向嬷嬷说明,这些活已经安排给别人了。”
正说着,身后走来两名丫头,接过月秀手中的衣服开始忙活。月秀见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听银杏道:“走吧,她们会替你干。”
月秀顺从的跟在银杏后面,来到一处偏房。一进门,便看到端坐在正座上的温妤竹。月秀下意识的跪了下来:“参见少夫人。”
温妤竹打量着她,曾经也是个秀气的姑娘,老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风光无限,在这府中不可一世。在浣衣坊这段时日,如今已被磋磨得眼神黯淡,脸色偏黄,身形消瘦,跪在那里显得尤其单薄。
温妤竹淡淡开口:“月秀,你从前也是个光鲜的大丫鬟,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如今是被折腾得没了光彩,实在是可惜。”
月秀以为温妤竹要来找她秋后算账,急忙磕头:“少夫人,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温妤竹轻笑:“不必如此恐慌,我今天来,是给你个机会离开这里,就看你要不要了。”
月秀闻言抬起头,疑惑的望着妤竹。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温妤竹盯着她,幽幽开口:“老夫人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月秀低头不语,攥紧了双手。她始终记得刚进浣衣坊时,杜嬷嬷特意派人来告诉她,只要她安分,老夫人不久就会接她回去。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支撑下去的动力,即便受了这么久的折磨,她依然日夜盼着这一天。
温妤竹瞧她的样子,笑了笑:“你还指望老夫人能救你出去吗?她能稍微关照你一下,你也不至于一直受人欺凌。实话告诉你,你离开后不久,你从前的心腹桂香已经靠着杜嬷嬷顶替了你的位置。你还看不清局势,那就活该被困死在这浣衣坊。”
桂香?月秀心头一颤,那个一直与自己情同姐妹的桂香,她取代了自己?
自从来到浣衣坊,她的确没再见到桂香送衣服过来。从前这送衣服的活桂香也常干,既然桂香现在不来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真的顶替了自己,成了老夫人的心腹,不会再做这些低贱的事。而自己,已经成为了弃子!
温妤竹看她沉默良久,冷冷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记住,机会只有这一次,我大可以去找别人打听。一旦我从其他人那里问出我想要的,你便再没有任何价值,就在浣衣坊自生自灭吧。”
说罢,温妤竹起身准备出门。经过月秀旁边时,有意停顿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然后迈步离去。
衣角突然被扯住,身后响起月秀略带哭腔的急切声音:“少夫人,我说!我全都告诉你!”
温妤竹回过身,冲她意味深长的笑笑,然后重新走回座位。
月秀没再犹豫,开口说道:
“少夫人,据我所知,老夫人不喜欢你,应该是你长的像她的一位故人。那日你敬茶后,我听到老夫人在回房时曾经骂过一句:贱人,画的跟她一样勾人,是要故意来恶心我吗?”
“故人?是谁?”温妤竹眸色一沉。
月秀头又低了低:“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应该是跟老夫人有旧怨的。我想,杜嬷嬷可能知道。”
画的跟她一样勾人?
温妤竹想起,那日的妆容是陆沁瑶替她画的,尤其是那对含烟眉。卫夫人也曾警告过她,不要再画含烟眉。
看来,问题就出在含烟眉上。原来,陆沁瑶的心机这么深,从进府那日,就给自己挖好了坑。
正思索间,月秀又开口道:“少夫人,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任何人。有一次,我看到表小姐和朱大夫在一处,神神秘秘不知在做些什么。后来,他们走了之后,我在他们站的位置发现了一些白色粉末。”
“白色粉末?”温妤竹眸色一紧。
月秀点点头:“我当时挺好奇,就凑过去瞧了一下,然后头就开始晕乎乎,还有点刺痛,我怕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就赶紧走开了。”
温妤竹沉思一阵,起身对月秀说道:“好,你提供的消息非常有用,我记下了。你先安静的待在浣衣坊。过几日我离府,会将你一块带出来。这苏府只怕没你容身之地了,老夫人已经厌弃了你,别的下人多数也与你有过恩怨,你在这里不会好过,早晚会被折磨死。”
月秀瞧着温妤竹往外走,唯恐少夫人也像老夫人一样给她空口承诺,急忙一把抓着妤竹的衣角:“少夫人,求你一定要救我!”
温妤竹停下来,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不是老夫人。你今日帮了我,我心里记着,一定会还你。但你要想像从前一样风光,是不可能了。”
月秀点点头:“月秀明白。月秀只希望能不再受人欺凌。少夫人千万不要忘了救我!”
温妤竹抽回衣服,转身出了门:“你且安心等着,三日之内,我必定将你带出府。”
月秀仍然跪在原地,双手合十拜了拜,默默祈祷少夫人一定要记得救她。
随后,她站起身,脚步轻快的走出了门,全然没有留意到,墙角处一个身影正盯着她。
月秀来到院角,发现两大盆衣服已经全都被洗净晾好了,心里稍稍开心了下:今天终于能早点休息了!
她来到饭堂,这里照旧只有一锅底凉透了的小米粥,一旁的咸菜碟也只剩一丁点残屑。
她习惯的拿起碗吃了起来。自从来到浣衣坊,她早已不知热饭是什么滋味。
而今天,她感觉吃进口中的粥似乎不那么凉,带着一点点温度。
入夜,月秀睡得正香,忽然被一股大力强行拖了起来。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塞住了嘴巴,接着就眼前一黑。
待她幽幽转醒,只觉得晕晕乎乎,缓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人。
“桂香?”月秀失声叫了出来,冲到桂香面前抓着她的肩膀“是你把我抓来的?你要做什么?”
桂香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眼中露出些许复杂:“月秀姐,你快走吧。你知道老夫人太多事,老夫人容不得你。我念旧情不忍下手,偷偷把你带了出来。你赶紧离开,永远不要出现在京城了。”
“老夫人要我死?”月秀只觉得眼前一黑,大脑嗡嗡一片。
桂香四下瞧了瞧,急匆匆的说道:“我不能跟你多说,你还是趁天还未亮早点离开。要是被人发现,不仅你走不了,我也逃不掉。我得赶紧回去了。”说罢,便赶紧离开了。
月秀回过神来,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她忽然发现,这天下之大,似乎没有她可去的地方。她漫无目的的往前踉踉跄跄走了一段,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一双绣花鞋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下意识一抬头,银杏正站在她面前。
“跟我走吧。”
银杏上前拉起月秀,走出巷口,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银杏推了月秀一把,示意她上了马车。
月秀一进去就看到了温妤竹,慌忙跪倒在她的脚边:
“少夫人,老夫人要弄死我!你救救我!”月秀的声音带着哭腔。
温妤竹轻轻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了。我说过会救你,就一定不会食言。”
月秀不再言语,虽然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但此时,她别无选择。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月秀走下马车,望着面前的大门,愣住了。
万华寺?
少夫人莫不是要让她在这里当姑子?
月秀心一沉,是啊,她还能去哪里?能当个姑子保全性命,已是不错的下场了。
几人一前一后进了寺门,温妤竹将月秀带入内堂,一位面善的夫人迎了上来。
温妤竹向月秀介绍:“月秀,这位是江府二公子的崔夫人,你可愿追随她去江府?”
月秀怔了怔,却突然直摇头:“少夫人,我情愿留在万华寺当姑子,不想再入侯门公府了,求少夫人成全。”
她在苏府经历了大起大落,刚刚又差点连命都送上,她清楚侯门中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搭上性命。此时的她惊魂未定,只求平安一生。
崔氏道:“月秀姑娘若想留在万华寺,倒也不用当姑子。我与这里的住持相识,待我去与她知会一声,收留月秀姑娘,在这里做些粗活换取一日三餐,不知你可愿意?”
月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月秀愿意!月秀多谢夫人!”
崔氏拉起她:“往后,你就自己生活吧。你留在万华寺,没人会赶你。日子虽然清苦些,却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月秀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是,月秀谢过二位夫人。”
崔氏朝她们点点头,随即走进里间。不一会功夫,出来一位慈眉善目的姑子,走到月秀跟前:“走吧姑娘,随我来。”
温妤竹瞧着她脚步轻松,心里暗道:你是解脱了,可我还要在苏府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