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依坐在商场里。
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得发疼。脸颊上残留的眼泪被风吹干,只剩下紧绷的感觉。商场里人流不断,群蜂一样嗡嗡震动的声音围绕着她,这正是她需要的。所有的一切正缓慢带走她的恐惧。
有零星经过的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这目光也只持续了几秒。没人能理解她看到了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能。
从这天起,她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回家。
事情的发生总有预兆,她还记得那天,她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熟练地打开某个软件,手指飞快滑动。一个帖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点开这个“平躺小肚子都下不去”为标题的帖子,帖主写到它发现自己平躺时,本应该摊平的小腹却依然鼓起,好像脂肪凝固成黄油块一样一动不动。结果在医院检查出肚子里有肿瘤,切出来好大一个。
“嚯!”徐依一边眯眼看那坨淡粉色的团块一边感叹,人的肚子可真是能装。出于好奇,她滑下身体,看看自己的小腹。但本该摊平的地方也不肯下坠,仿佛小丘陵似的沉默着。她也沉默,随即捏了捏那团肉,欣慰得发现还是软的。
大概没什么问题吧,现代人总是整天自己吓自己。
直到几天后,明明不是经期,小腹却传来轻微的酸痛感。她蹲在厕所隔间,震惊地看着手纸上一丝血色。
怎么回事?突的,徐依想起那个帖子,我不会,也。。。 。。。她决定挂个省医院的妇科号,虽然早已百度过排卵期轻微出血属正常现象,但凡事只有从医生的嘴里得知才有可信度。专家号整个周末的号源都被抢光,算算日子她又该回家了,干脆向导师请了假,星期一直接从家里去医院。
回家,回家,大抵现代的亲子关系总是远香近臭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回家已不再是是暖黄的灯光,家常的菜色,父母的笑容,而是一些不够专业的演员围坐在一起,用拙劣的演技粉饰真正的意图。作为那个“观众”,她不禁有些怨恨。
“我跟你说!哎,你别不上心,周阿姨有个侄子特别优秀,人在县政府,已经是个办公室主任了。年轻有为!”
“。。。 。。。”
“你看看照片呢,长得挺帅的。家里也有钱,市里几套房子呢,他父母是做生意的。你看一眼嘛!你都25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结婚咯。”
徐依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不知道是谁那么尽心尽力,似乎是趴在地上给这位男士拍的照。撑死一米七的身高硬是有种一米□□的俯视感,配上他双手抱胸,侧身站立,仿佛成功微商一般的姿势。这位办公室主任内心的自信满溢出屏幕,给了徐依一个大耳刮子。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对谈恋爱没有兴趣!你怎么听不懂呢?!”
“那你要死啊!”中年妇女瞬间变脸,像极了寺庙里的怒罗汉“你也生个孩子给我玩玩啊!妈妈的朋友,那个王君兰,天天带着孙子在外面晃,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她觉得嘴里的食物仿佛发硬变成了石头,裹挟着胃里还没消化完全的也想向喉咙攀爬。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孩子的降生仅仅是为了某个人类想要”玩耍“的念头。而当他最终发现他是因为这个才出生,他又会怎么想呢。很不幸这世上确实有一半的人类是因为一些荒谬的理由才来人世间走一遭。
“神经!”她低下眼神,夹了一筷子菜,用愤怒来掩盖一瞬间的悲伤。母亲气呼呼地又开始扒饭。
这样的桥段在回家的日子里反复出现,徐依从愤怒委屈渐渐转变成麻木,她与母亲像两只鸟儿,好像是一个种族却说着不同的语言,发出彼此听上去都难以理解仿佛失智的啾啾声。
今年母亲还没提起过几次,可能是看徐依的态度强硬,自知难以说服。又或许是和小区新认识的邻居跳广场舞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让她来不及想徐依的婚恋问题。
谢天谢地,看在周阿姨消耗了母亲注意力的份上,徐依可以原谅她之前强行说媒的行为。
一回合的战争最多持续在十句话内,此时休战,徐依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突然发现母亲这次没有给她端来什么养生汤。“你今天不给我灌迷魂药啦?”徐依故意打趣母亲,果然,一听到这些话,对面有两根眉毛高高立起。
“什么叫迷魂药!那是老祖宗的东西,你懂不懂,不懂不要乱说。再说我辛辛苦苦买来熬水,为的是谁好?!”
徐依不得不说,她恐怕是身边唯一喝过折耳根煮水的人。也不知道母亲从哪里看来的中医知识,折耳根煮水祛湿。非说她肚子上一圈软肉是湿气太重,从一个月前开始,她每次回家都会被迫喝上那么一碗。所幸折耳根煮熟后没有那股鱼腥气,反而有点根类植物的扎实温润。
“为我好,好得很~”徐依赶快转移话题,既然今天没得“神水”喝,那便不用跟母亲夹枪带棒。
大鱼大肉下肚,抚慰了平日被垃圾食品和难吃快餐虐待的胃。徐依又软乎乎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一开始是点痛,像什么东西突然刺了肚子一下。她以为是肠子扭着了,瞬间僵硬不敢动弹,以盼望疼痛的离开。两三下过后,那痛好像转移到了小腹,说不清是肚脐上面还是下面。“哎哟!妈你中午是不是没煮熟啊,我肚子好痛!”徐依从沙发上坐起来,微躬着身子。
母亲惊慌得从厨房冲过来,洗碗手套上的泡沫水滴滴答答坠了一路。
“是怎么个痛法?不可能吧,你昨天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刚想回话,徐依感觉那动静延伸到了屁股。
“好像是拉肚子,哎哟不说了——”
她冲到卫生间,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冰冷的陶瓷跟她温暖的臀亲密接触了。“真服了!”她像被烫了一样立起来,把马桶盖咻地掀上去,终于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一阵酣畅淋漓的离开,中午吃下的东西一个不落地进入下水道,好像只是勉强消化了一下。同时,小腹的胀痛越来越明显。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进马桶,很像月经期的血块。
而什么东西,慢慢地,流到了□□口。
她用纸垫着手,摸向下面,像棉条导线一样的东西出现了。她往上一捏,很复杂的构造,以至于大脑完全没法想象出形状。“啵”的一声,她捏着拽出来的东西,举到面前。
只有手机那么大,却恐怖得有模有样。紧闭的两条缝,对称的孔洞,好像是四肢的东西缠绕在一起。有一种毛虫从茧蛹里被强行拽出来的湿漉漉感。
徐依的大脑瞬间空白,好像有人在瞬间夺走了她的声带,让她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她看着这勉强能称之为“婴儿”的东西,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慢慢把左手两根手指按向疑似是它“胸膛”的位置。
冰凉,平整。
不论它是什么,它死了。这个肉红色,迷你,充满不详意味的东西,是个死的。徐依机械性地扯了几大圈卷纸,把它仔仔细细包起来,确保看不出一丝痕迹。然后丢进垃圾桶,同时把剩的卷纸拿出来,浸水,覆盖在垃圾桶中。
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冲水,反复按了五六次冲水按钮。一双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洗至粉红色。
像一个游魂走出卫生间,她两眼无神地大喊:“妈,我不小心把卷纸掉到马桶里了,你记得拿个新的换上!”“什么?!败家子哦,你肚子痛好点没有?”徐依谎称自己好了不痛了只是吃太快没消化,拿起背包,好像她学校里真的有事情一样,急匆匆地跟母亲告别。
后面的记忆都模糊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商场回到学校,怎么走到寝室,怎么在床上抱着自己发抖,怎么哭着睡着。
一个多月后,也就是现在。
这一个月她都没有联系过母亲,很巧,母亲好像也忘了她。这么久没回家,不得表示表示?好似从梦里惊醒一般,孝顺也回到了身体里,徐依特地去买了母亲爱吃的山药糕,打算以示讨好。走进单元楼,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刚准备掏钥匙,一阵朦胧的哭泣从门背后传来。
家里有客人?还是听错了,这声音实在是太过微弱。
徐依带着疑惑打开了门,客厅空无一人,厨房里倒是传出一些动静,母亲好像在炖汤。熟悉的鸡汤香气盈满房子,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大了些的哭声从徐依的房间涌出,像隔了一层泡沫一样朦胧。
她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切布置的跟她上月离去前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床,棉被掀开,床上躺着个东西。
徐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脑海里描述这个只有手机大小的“东西”。它还保持着那天被徐依“抽出来”的大小,像一个手办,却拥有类人皮肤,两“手”握拳,哭声正是它发出的。这个东西的“头部”包裹着黄色的纸张,徐依瞬间发现是母亲爱买的未经漂白卫生纸。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黄色的卫生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头的位置,直至“颈部”被黑色胶带固定住。
这个东西不断嚎哭,正对着徐依的部分,卫生纸已被打湿,呈现出恶心的皱褶。
瞬间,她的精神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漂浮在正上方,俯视着整个场景。以一种强烈的理性目光审视一切,试图整理出来龙去脉。
这好像是自己“生”出来的,那个物品。不知为何被母亲拿到,可能还养了起来。它已经褪去了红色,苍白的质感让人联想到迷你版婴儿。不止,四肢,躯干,基本就是婴儿的形状,但本该有生殖器的位置一片平滑。
“啊!!”
来自母亲的尖叫像一条套索将灵魂重新拉回徐依的身体,她猛地转过头看向门口,脖子差点折断。中年妇女看到熟悉的脸放松了一瞬,随即发现这是个无法解释的场景,她脸色惨白,嘴巴张张合合就是很难挤出一句话来。
徐依感到内脏冰冷凝固,下身那条通道却仿佛火烧。污秽从她的身体降生于世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