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一切。
她是无神论者,唯一的信仰是爱|党爱|主|席。小时候村里也没有神婆之类的存在,她对拜神请神一窍不通。所幸现在是正午,房间里的窗帘敞开着,正对着桌子、垫子等组件构造像极了她去过的寺庙。
“小张,你没必要紧张哈。”周琼面带笑意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姐妹。“贝女灵得很,我们一家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来拜拜,好的快。别个吃药要几天,我们不出两天就好了。”
张娟平复了心情,眼面前并不像传统意义上家里供奉的神龛,仅仅只有一个造型朴素的塑像。它有些像张娟在菜市场生鲜摊位看到的蛤蜊,马克杯大小的壳大张着,露出中间一颗核桃大的珠子。雾蒙蒙的白,没有寻常神像的圣洁感,反而有种海南伴手礼店的质朴亲切。
“就跪下许愿,就行了吗?”张娟怯怯的,试探着跪到面前的靠垫上,这靠垫还是周琼从沙发上甩下来的。
或许是这些细节带来的荒诞感冲抵了她的恐惧,她回想起自己与周大姐的相识。她是跳广场舞时认识这位姐姐的,周琼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头繁复盘绕的玉米须,红棕色衬着她蜡黄的脸更黄了。聊天中得知她儿子一家都在美国,只剩她和老伴在亚城相依为命。几年前老伴寿终正寝,周琼便积极投身于小区的广场舞事业,每天强身健体,顺便做媒。
“你许嘛,你在心头默念你的愿望,贝女晚上就给你托梦,到时候你给我讲哈你梦到啥了,我让我侄儿给你分析分析。”
珍贵的阳光透过窗户,铺洒在中年妇女的背上,顺带也照亮了她心里隐秘的渴望。
“徐依耍到高富帅,徐依耍到高富帅,徐依耍到高富帅,让我抱孙子!”
许愿完毕,她有些紧张地微微睁开眼,面前一切跟她闭眼前并无区别,雕像也没有闪过什么诡异的光。周琼一把拉起她,迫不及待地拿好东西,准备去楼下茶房搓麻将了。
三个小时紧张的厮杀,伴随着周边小区无数人的家长里短,张娟已经把这档子事忘在脑后。晚上照例跟妹妹打完微信电话,坐在床上看了会儿短视频,她终于沉沉睡去。
这是梦吗?明明是白天,整个画面却有种雾气的朦胧,冰冷透蓝,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好像是来到小区背阴的地方。越过几栋建筑,张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吸引,身体被什么东西牵着,但凉飕飕的。直到视线下落到草坪的角落,一小片暗红色的叶子微微露出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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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不就得了!”
周琼很兴奋,蜡黄的脸微微泛红,毕竟这是她正式传教成功的第一位教友,教友的梦竟还如此具体。张娟跟着周琼,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同时还有一丝微弱的不以为然。
这世上,怎么会有神呢?
早上9点,两个中年妇女站在小区角落的某处草坪前,四只眼睛看了看眼前的植物,又相互看了看。
“呃,折耳根?”张娟怀疑地看着这位姐姐,本就不多的信任感摇摇欲坠。周琼说你等着,十分钟后带着许久不用的园艺铲和小水桶回到这里。
“挖吧,反正折耳根吃了也没啥坏处。”一种强烈的“来都来了”的氛围。
张娟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蹲下来开始破坏公共财产。很奇怪的,这一小块土地非常松软,随着她的挖掘,泛着莹光的白色植物露出地面。跟菜场里的折耳根不同,这一小片植物形状和大小都很类似,没有那种野生的歪歪扭扭,反而白净可爱,于是小水桶很快装满。
徐依不喜欢吃折耳根,她决定把折耳根熬水,骗她说是中医药方,美容养颜。
反正,反正吃了也没啥,坏处,吧。
恋爱,结婚,生子,人的一生被完美规划为几个板块,按着顺序我们走上既定道路。这条路由不得我们左顾右盼,些微的偏离便是大罪,是值得被走直线的人唾骂的分叉。张娟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宝贝承受偏离的后果,生下她便有责任管控她,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分不清是爱主宰了人的思想,还是每每社交中,问及儿女婚恋哑口无言的时刻麻痹了她。吃吧,吃了你就会跟社会中每一个人一样,跟我们一样,走一条笔直的线。
在听见厕所垃圾桶响亮哭声的时候,张娟觉得她早该知道的。草坪上怎么会长折耳根这种普通的东西。她太蠢了,竟然把来路不明的植物给女儿吃了。
现在,拿开层层卫生纸,她与它,眼对眼。
张娟坍塌了,意识像沾到盐巴的蜗牛一样回缩融化进了身体内部,但外层的躯壳行动着,不凭借她的意志。安抚,冲水,擦干,放置。包裹,做饭,喂饭,安抚。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随着梦的发展,自我渐渐被蚕食殆尽。
最后回过神来,面前是女儿平整惨白的面孔。
徐依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憔悴,失去了部分肌肉的皮肤垂落着。母亲的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陌生,她感到自己在母亲的眼中淡去,不知为何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对面瞳孔中明亮的部分逐渐消失,眼珠泛出莹白。徐依有种强烈的预感,母亲好像已经不在了。
“这是,你的孩子。”对面的中年妇女机械地开口。
“什么?你在说什么?!”女孩不可置信地,轻轻问道。
“这是,我的孙子。这是我的大孙子呀!”
张娟僵硬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像感到了幸福一般,双手交握在胸前,此刻她倒有几分像神龛里的塑像。徐依再也受不了,跌坐在地上,神秘的物体在她体内不停攀爬,直到找到出口。她不停呕出白色的液体。那液体仿佛是活物一样在地板上不断蔓延、生长。中年妇女迈着虚浮的脚步,走进厨房拿出勺子和碗,转而跪坐在徐依面前,试图舀起她的呕吐物。
“奶。。。 。。。不能浪费。。它很饿呢。”
嗬。。。嗬。。。。女孩说不出来话,张大的嘴巴也合不拢。她感到一种力量从她的小腹,从她背后的床上蜿蜒,伴随着阵阵哭声,在空气中混合交替,绑住她的四肢进入她的脑部。
“妈。。。妈。。。妈妈”
徐依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残酷的暴风席卷她每个细胞,从内到外完成侵染,替换。她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拿起那个秽物,轻轻摇晃起了手臂。
好幸福的一家。
唯一的遗憾是周琼失去了一位好姐妹,她再也没在小区里见到她的新教友。只是偶尔敲门时会听见门后婴儿的哭声,侄儿说这是心想事成,贝女发威。她觉得很有些不对劲,但渐渐的她也顾不上这位没太多交情的朋友了。